良久, 平溋十分沧桑地,长长、长长叹了一口气,随手拿起一炷香, 点燃了插/入神龛前的香炉中, 装腔作势地拜了拜, 说道:
“也不知道这神龛里面供着的是哪位神明,本皇来求一求你,能不能发个神通,让我这表哥也尝一尝爱情的甜蜜和为情所困之苦啊?这样他就不会魔魔怔怔,一天天往死路上头撞了。”平溋又道:“……话说, 这魔域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怎么在里面的一个个都疯了呢?”
殷诏夜坐在那里,冷眼看着平溋作怪, 也不拦他,反而冷笑道:“好啊, 如果这天下真的有神明能够实现人的心愿,我倒希望能让我回去的再早一些。从最初的时候,我早该狠心了, 一开始把那些杂碎都杀干净, 也没有日后那许多的麻烦。婆妈心软,儿女情长之人, 成不了大事。”
殷诏夜的声音越来越轻,说到后面,近乎自语, 平溋也没兴趣细听了, 只摇头道: “劝不得你, 算了, 总归咱们刚刚来到这里,是什么东西作祟也还不确定,先查明真相再说吧。说不定根本就是个你吞不掉内丹的东西,那我劝了半天,岂不是白费口舌了。”
这一点倒是真的,其实殷诏夜会这样急匆匆地下山来,想要寻找内丹只是一方面的原因。 毕竟弄来魔丹仙丹的法子多了,没必要非得盯着这只妖怪不放,另一方面的原因,只是他想找一个借口快点离开魔域而已。 ——快点离开那个人,以免自己停留的时间久一点,见面的次数多一点,才真的会变成一个彻彻底底不分轻重的疯子。 两人也没什么其他可说的了,不多时,平溋便从殷诏夜的房中出来,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去了。 殷诏夜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月色,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过他的内心一定是在挣扎,因为他身上的颜色,时而深蓝近黑,时而又慢慢转粉,即将变成粉色时,又瞬间被墨色一样的浓黑淹没,十分不定。 慕韶光蹲在牡丹花瓣中仰头打量着他,尾巴不知不觉弯成了一个问号。 过了一会,殷诏夜忽然一低头,犀利的目光落在了慕韶光所在的那片花丛中,但他放眼望去,只看到了夜色中黑漆漆的一片草木,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发现,于是也合上窗子回房了。 慕韶光得到了重要消息,倒是没有白跑这一趟,眼看殷诏夜和平溋也结束了对话,他便一点点退后,悄悄离开了院子。 慕韶光又去了庆雍那里一趟,查看对方的情况。 眼下庆雍还是在卢家住着。 他倒也不是没有地方去,之前他的同门师兄弟本来是想把他接回门派,再行慢慢治疗病情,可庆雍一离开这镇子,就满口胡话,吐血昏厥,大家试过几次没有办法,就还是把他送了回来。 如此一来,慕韶光很快就到了庆雍的住处。 为了防止妖物作祟,庆雍所在的伏刀山派派了几名弟子过来守在此处,一天十二个时辰轮流换班,慕韶光要混进去是不能了。 他想了想,又变回小花猫的样子,折了一枝花,叼在嘴里,径直向大门走了过去。 外面看守的两名弟子正是有些困倦的时候,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忽然就见到这么一只小花猫叼着花跑到自己面前,都不禁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是看错了。 慕韶光本来想跟他们比划比划,简单交代自己的目的,但转念一想,闯门这种事,拼的就是一个理直气壮,没什么可解释的! 于是慕韶光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门前,抬爪推了推,虚掩着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背后两名修士面面相觑。 “它……它要干什么?”
另一人道:“是不是庆师兄养的?看它熟门熟路的样子,又带着花,应该以前来过吧。”
两人都没有从小猫的身上感觉到妖气,因此犹豫了一下,并未阻拦,一起盯着猫进了房间。 慕韶光进了庆雍的房门,就闻到了一股极为浓重的药味,但庆雍却并未像一般的病患那样虚弱地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桌边,极有精神地和另外一名修士推搡一只药碗。 两人听见了门响,但都顾不上给猫投去任何关注的眼神,那名修士劝说道:“庆师兄,这药是从高陵寺不染泉那里取回的圣水熬出来的,特别珍贵,你就快喝了吧!喝了之后你的病症说不定就好了,而且一点也不苦,你为何就如此抗拒呢?”
庆雍怒道:“我都说了我讨厌水,这种东西离我远点,你听不懂人话吗?我现在无病无痛,活的好好的,你们何苦一个个都说我疯了,过来逼我!”
他的师弟苦笑道:“你是活的好好的,但你这些日子得罪了多少人?肆意辱骂,动辄斗殴,还、还偷人家东西,调戏凡人女子……这正常吗?”
听到这番话,庆雍忽然就不闹了。 但还没等他师弟松口气,把药给他灌下去,庆雍就突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闪着诡异可怕的光。 “怎、怎么了?”
“我做这些事,你觉得我是疯了,是不正常才会如此?”
庆雍呵呵笑了起来:“太好笑了……太好笑了……我告诉你,这才是真正的我。我打人是因为我厌恶那些人,我骂人是因为那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我偷东西?啊对,我想要又不想花钱不行吗?就是要偷!就是要偷!就是要偷!!!”
“……” 庆雍那师弟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才连忙去捂他的嘴:“师兄,我求你快清醒清醒吧,你这名声……哎呦!你快别喊了,幸亏师尊还在闭关不知道这些事,否则该如何跟他老人家交代?”
庆雍越发直着脖子叫嚷:“那个老不死的,天天让我练剑除妖不说,门派事务也扔给我,教授新弟子武艺也扔给我,有个跑腿代笔的烂活还扔给我,他自己什么都不做成天闭关,把我当奴隶使唤吗?!”
“……我早就想打烂他的头了,说什么让我奋发努力,不想奋发,不想努力,我他妈只想待着,什么也不想干,懂吗?!!!”
慕韶光退开两步,放下花,抬起爪子把自己的两只尖耳朵都折了下去,稍稍抵抗庆雍震耳欲聋的咆哮。 他那师弟显然也快要崩溃了,硬是要把药给他灌下去,两人推搡之间,药汤洒了庆雍一身,庆雍立刻发出一声仿佛遭遇了什么酷刑的惨嚎。 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他还是立刻推开自己的师弟,拉下旁边的床单,疯狂擦拭身上的水渍,嘴里喃喃道: “你敢害我!我下一个就杀你……你等着,你也躲不过,绝对躲不过……” 他声调诡异,语速越来越快,擦了几下,竟然害怕的昏了过去。 庆雍的师弟用力地揉着眉心,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慕韶光这才放开爪子,两只耳朵一弹,又分别竖了起来。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需要的情况,索性做戏做全套,一跃上床,将花扔在庆雍的脸上,这才顺便在被子上擦了擦肉垫,下床跑了。 外面的两名弟子跟庆雍同门不同师,关系稍微远了一些,看到庆雍这个模样,他们感到既唏嘘又愁闷,看到独自走出来的小猫,他们也觉得既可爱又可怜。 一名弟子蹲下/身来,摸了摸小猫头顶的毛,叹气道:“唉,你是来找你主人的吧?他可能已经不认识你了。你饿不饿,吃不吃小鱼干?”
他越看这猫咪越是可爱,忍不住诱惑道:“要不要跟我回去?哥哥养你?”
慕韶光:“……” 他之所以变猫,就是因为人身太惹眼,走到哪都被围观,可现在的人越来越奇怪了,就是他现在这副样子,还总是想把他给带回家。 慕韶光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已猝不及防一条带着腥味的死鱼递了过来,差点被直接戳进他的嘴里。 “看,这里有小鱼干哟!”
慕韶光几欲作呕,连连摇头,十分无语地看了那人一眼,抬爪撩开对方的手腕,走了。 两名弟子对视了一眼,手里还拿着小鱼干的人问道:“刚才它的表情……是不是想吐来着?”
“……” “它恶心我?”
“……像是。”
* 慕韶光想,庆雍这样子,确实很像凡间通常所说的“中邪了”。 可是先不提他自己作为一个功力精湛的修士如何中邪,慕韶光也暂时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任何邪气。 若一切真的是什么妖物所为,那这妖物的道行应该不弱,如果殷诏夜当真找机会把这东西给吞噬了,一定会对他体内的力量碎片造成十分不利的影响。 绝对不能让他这样做。 慕韶光这么多年来位高权重,说一不二,身边的人对他几乎事事依从,少有违拗者,如今已经几乎在这帮魔头身上耗费了所有的耐心。 眼下事情基本了解了个大概,他也不想装了,干脆恢复成人身,以唐郁的样子直接找上了殷诏夜的门。 然而,敲了几下无人应答,大门自己敞开,房间内,殷诏夜没了踪影。 院子里的另一间房中,平溋正在酣然畅眠。 他不是修士,他是龙皇,他也没有什么统一四海的伟大夙愿,所以不想努力修炼,睡觉那么爽,干嘛不睡觉? 也就是当初追求心上人的那三年,他生怕错过能见慕韶光的机会,才日日夜夜不敢合眼。 直到被揍了一顿之后又被穹明宗的人强行送回北海龙宫,平溋早已四大皆空,没有什么再能影响他的心情了! ——哦,除了那个倒霉表哥作死,让他完不成母后给的任务以外。 不过殷诏夜就算再作,一时半会的肯定也死不了,睡个小觉的时间还是有的。 怀着这样的心态,平溋睡的天昏地暗,听到院子里传来的细微脚步声,他觉得大概是这家进了毛贼,随便捏了个法诀丢出去,翻个身又睡了。 但是法诀没有生效,那贼居然推门而入,径直来到了他的床前。 “陛下,请醒一醒。”
平溋一轱辘就爬起来了:“谁啊?!”
床前站着的是个不认识年轻男子,背后的月华将他清瘦修长的身形外围镀了一重银边,让平溋不禁有些恍惚。 他道:“你是……” “我是魔神第三徒唐郁。”
对方道,“殷诏夜不见了。”
这下平溋真真正正地清醒了过来。 他和慕韶光一起在镇上找了一圈,平溋又用神识搜寻了一遍周围的水域,都没有发现殷诏夜的踪影,那么只剩下一种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殷诏夜可能被拉入了某种结界或者幻境中。 平溋喃喃地道:“按表哥的修为,这不应该啊。”
慕韶光道:“他走的时候,你没有察觉,说明根本就没有打斗。也或许是他自己想离开的。”
平溋慢慢点了点头。 以殷诏夜的性格,遇到危险将计就计,借机探查对方底细的可能性确实更大。 他沉吟道:“唐尊使你说的有道理,不过还是早点找到人比较好,这样吧,我试着以血引术去找一找他,劳驾为我护法行吗?”
血引术是一种用相似的血液气息来寻找亲人的法术,平溋和殷诏夜是表亲关系,也能用。 慕韶光却道:“龙皇可否给我一片你的鳞片,让我去找?我想亲眼确认一下殷诏夜的情况。”
平溋一怔。 片刻之后,他说道:“你好像对殷诏夜特别关心,为什么?”
慕韶光道:“师兄弟感情深。”
平溋挑眉,片刻之后笑了起来:“唐尊使,你是不是对我有点误会?”
“哦?”
“我这个人,看着是挺随和的,其实脾气并不好,尤其不喜欢跟陌生人开玩笑。”
平溋乌黑的眼眸逐渐变成竖瞳,他的声音也变得阴冷,厚重——这是要显出龙形原身的先兆: “我奉劝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半夜出现在这里,又如何发现殷诏夜不见了,你的目的是什么,否则……” 龙威一重重地向周围荡开,他的话还没说完,慕韶光忽然身形一闪,转眼欺近。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幽微的冷香,有些熟悉,刹那间划破光阴数载,无端教人想起那个曾经甜蜜幻想过无数次,又始终遥不可及的梦。 平溋一个失神,已感到对方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头,倾身凑近。 “陛下,我也给你一个忠告。”
平溋道:“……什么?”
慕韶光低声道:“别人冲你要鳞片,你要是不想给,就别变龙。”
说罢,平溋已感肩头微微一麻,那里的一片龙鳞已经被慕韶光揪了下来,随即,对方瞬退,转眼不见。 “还是劳你先在这里护法吧,少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