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诏夜一收手, 慕韶光就也跟着收回了对殷诏夜的压制,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瞥了平溋一眼。
就是有那种人, 不需要长得多么美丽, 但顾盼神情之间便能带出千万分的颜色来, 比如眼前的唐郁。 这一瞥极轻,极快,却明艳生辉,如月华破云倾泻,雪光映日而出。 那是一种充满着讥讽、冷淡、与傲慢的……美。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他? 平溋心中有些恍惚, 剑锋点地, 好一会才道:“表哥,怎么, 打错人了?”殷诏夜闭了闭眼睛,将心中诸般情绪都牢牢合入眼底, 没有回答平溋的话。 这段日子,他总是在想慕韶光接近他的目的,好的坏的, 什么样的理由都琢磨过。 但殷诏夜的挣扎, 却不在于慕韶光的“好”与“坏”,而是他根本就不该去在意这些。 重活一世, 由死还生,本应视众生如白骨骷髅,眼前只有前路, 不该因人动摇, 不该心存妄想, 不该再被那些可恨的奢求迷惑, 将自己又一次送入深渊。 遇上那个七情阵,他上一世都没有被迷惑心神,没想到今生竟然会动摇到了那个地步,要不是后来杀妫海腈的时候被当头棒喝清醒过来,只怕真的就要栽进去了。 果断决定离开合虚,寻找内丹,也有很大的原因是要远离慕韶光,结果这么快就又见了。 下意识将平溋的剑挥开那一刻,盘旋在胸口的情绪仿佛找到出口,恼恨、无奈、惶急、期盼……如潮水般褪去,剩下的是忧是喜,或许连自己都辨不分明。 殷诏夜问慕韶光:“你当真要阻我成事?”
慕韶光说:“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靠吞噬内丹提升功力的危害,长此以往,轻则神智失常,经脉受创,重则走火入魔,发狂而死。就算你说你自己的生死与人无干,但这个过程中,又要有多少人无辜受累,因为你的行为而丧命?所以我当然要拦。”
殷诏夜道:“你跟一个魔修讲仁义道德,天下苍生?你觉得我会在意吗?”
慕韶光不紧不慢,从容说道:“只是解释我们合作的理由而已。”
此言一出,不光殷诏夜,连平溋都一挑眉,露出些许诧异之色来:“这是从何讲起啊?”
慕韶光道:“一方想要得到妖物的力量,一方想要阻止,那么共同目的必然是先将那妖物找出抓起来,如此,岂非目标一致,天作之合?”
平溋先是被慕韶光拔了片鳞,又因为慕韶光被殷诏夜打歪了剑,心里直觉得这个唐郁克自己,原本打定主意对方无论说什么都要唱反调,结果张了张嘴,愣是没想出来怎么反驳他。 平溋倒也不禁笑起来,摇头叹了口气:“唐尊使啊唐尊使,你可真是太会说了,都把我给说的没话了。人才,人才啊。”
慕韶光道:“不敢当。所以二位意下如何啊?暂且合作,抓住那妖物之后,谁能达到目的,各凭手段。”
平溋看了殷诏夜一眼,悄悄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答应不?”
殷诏夜冷冷地说:“他不安好心。”
平溋道:“所以答应不?”
殷诏夜:“……答应。”
平溋:“……” 两人对视片刻,平溋看着自己这个素来暴戾的表哥,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殷诏夜的声音中带着戾气,问道:“你想打架吗?”
平溋忍俊不禁,摇着头说道:“表哥啊表哥,我发现对那泥人许愿还真有几分灵验,我刚说完要给你找个心上人填补填补空虚的内心,这不就来了?你算是栽了,老实承认吧,你就是喜欢你这个师弟。”
殷诏夜沉默了好一会,平溋说得这么直接,也做好了对方突然攻击自己的准备,法诀都暗暗在袖子里捏好了。 但殷诏夜最终什么也没做,反倒带着几许迷茫问他道:“这便是喜欢吗?”
平溋说:“你听了我的话没生气,还反过来问我,那就是了。别怀疑,相信我,我喜欢了慕韶光那么多年,这方面的眼光是专业的。”
殷诏夜愈发心烦意乱,冷笑道:“那有什么用?到现在慕韶光都没正眼看过你吧!”
平溋发现这个表哥真的讨厌,几乎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反驳道:“胡说八道!他还跟我比过剑,比剑的时候怎么能不拿正眼看我?这世上有几个人跟慕韶光比过剑,你比过吗?!他那样做分明就是已经看到我的付出和诚意了!”
殷诏夜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在心里想,我真要像他这样?喜欢上别人就会变成这种白痴神经病吗? 平溋道:“说实话,表哥,你也知道,我本就是奉母命阻止你胡闹的,虽然唐郁这个人吧,跟我有点犯冲,但是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这样,你放弃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计划,我凭借我丰富的经验,帮你把他搞到手,如何?”
他说完之后,见殷诏夜要开口,又连忙抬手:“停,别再拿慕韶光说事了,像他那样的修为、人品、相貌、身份、才情,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 平溋夸着夸着,又想起慕韶光来了,忍不住自己陶醉了一会,这才接着说:“所以一时半会追求不到也是正常的。唐郁你俩是师兄弟,你近水楼台,再有我这个军师稍加参谋,肯定马到功成!”
“平溋。”
殷诏夜道,“我劝你还是闭嘴吧。”
平溋:“……” 殷诏夜转身走回去,慕韶光道:“商量好了没有?”
他没见过慕韶光的样子,但一听就知道平溋满口扯淡,夸大其词。 这世上再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及得上唐郁的气质风神了。 殷诏夜似讥讽,似自嘲:“唐郁,你就那么有把握,到时候找到那妖物,一定能争得过我?”
慕韶光笑道:“没把握就不做事了吗?”
殷诏夜笑道:“那你就尽管来试一试吧!”
他说罢,半仰着头,笑着,转身离开。 慕韶光能看见,这时,殷诏夜身上的颜色又变成了淡淡的蓝。 蓝色,总是让人一眼看上去就诠释了忧伤,可是骄傲到连忧伤都要仰起头来的人,是很难流出眼泪的。 他低声叹道:“难办啊。”
“明知不可为而之,当然难办了。所以老一辈的人才会时常告诫,人生在世,凡事莫强求啊。”
慕韶光回过头来,发现殷诏夜虽然走了,但眼前这里还戳着一个。 他道:“龙皇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平溋在慕韶光的身边踱了几步,道:“我觉得,你不大像一个魔修。”
慕韶光道:“那可能是你见得少,以后见多了就好了。”
平溋笑道:“唐尊使如何做人做事,自然轮不到我来指手画脚,只是殷诏夜是我表兄,起码他的安危,我出门前跟母后保证了要负责的。”
慕韶光道:“哦?”
平溋站定,目视前方,慨然怅叹道:“你有所不知,想当年我历经情路坎坷,虽然最终求而未得,但自负在感情一道上的研究上水准极高,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我能看出来,你对他,有敌意。但他对你……呵。”
慕韶光含笑道:“好眼光。”
平溋转过头来,语气亦是温和:“俗话说,真心换真心,惜取眼前人。我奉劝唐尊使,要想自己过得好,一定要慎行啊。”
慕韶光低头一笑,说道:“那你能看出来我对你是什么感情吗?”
平溋怔了怔,随即感兴趣地笑起来:“这……还真看不出来,愿闻其详。”
慕韶光端详他片刻,似笑非笑地抬起手,在他脸上拍了两巴掌,然后跟他擦肩而过,笑着走了。 平溋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是这么个举动,用手捂住自己的半边脸,整个人都傻了,慕韶光走后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这、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人?!我、我、我这辈子都没被我娘以外的人拍过脸!”
* 慕韶光径直走出了卢家,一只手将什么东西拿出来上下抛了抛,赫然正是那只本已经被平溋捡去的泥人。 他揣着泥人,在街头上转了一圈。 与昨日不同,这一回街上的人多出来了不少。 毕竟,人们就算是再恐惧妖怪,也还是要维持生计的,此时与昨晚不同,天已经亮了,因此该出来摆摊做工的百姓们也都纷纷出了门。 慕韶光随意转了转,本想找找卖泥人的地方,结果发现类似的摊子还真不少,而且生意也过的去。 时不时他便看到有人买了来给自己孩子玩,也有年轻小伙子送姑娘的,摊贩那里有成品,也可以照着购买者的模样现捏。 慕韶光找了一会,突然失笑,暗暗想着:我多年来没有踏足俗世,可真是傻了,这东西原本就是市面上常见寻常的物事,我如此找下去,可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索性便在一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随意从摊上拿了两个泥人来打量。 那摆摊的见他一身贵气,便殷勤地问道:“公子,您这是要泥人吗?我可以照着您的模样现捏,要不然,买回去给夫人孩子也好呀。”
慕韶光微微一笑,说道:“确实是想买,不过我家娘子的眼光很高,若是买的不合适了,只怕会惹她生气。我听说前一阵子庆道长也买过泥人,想来他的眼光一定差不了,却不知道是在哪一处的摊子上买的?”
听到慕韶光突然提起庆雍,周围的人都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斜对面的一个老人摇着头叹息道: “庆道长的泥人是在我这里买的,但不是因为我的泥人做的好,而是庆道长看老头子可怜,好心照顾我生意罢了。没想到那件事过了不久,庆道长就病了。唉,好人没好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康复。”
庆雍是这个镇子上的名人,几乎没有百姓不认识他,慕韶光本来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倒没想到一下子问到了泥人的来源。 他不动声色,走到那个说话的老人摊前,低头看他摊上的泥人,随口闲聊道:“庆道长这样好心,想必他的病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就不知道他在您这里买的是哪一种泥人?我也想给我娘子带一个回去。”
那老头道:“泥人还分什么哪一种,老头子上摊上的泥人全都是我亲手捏出来的,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其余的材质手艺没有半点不一样,就看您夫人喜欢哪种样子的了。那时庆道长挑的是……啊,不,不对,我那时给庆道长的是……” 老头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慕韶光原本正在打量泥人,此时抬眼看他,却见老头一脸迷茫之色,右手锤着太阳穴说道:“哎呀哎呀,我怎么老糊涂了!我当时是给了庆道长一个什么样的来着?他为什么要这个样子的?怎么记不得了呢!”
慕韶光道:“那要不然您好好想一想,当时二位是怎么说起这话来的。是他说要买了送谁还是自己留着,是他说了要的泥人样子,还是说您帮他挑了一种?”
“好像……好像就是,他说要个泥人,我就随便在摊上捡了一个递给他了……” 老头喃喃说道:“哎呀我怎么那么糊涂!我也没问问庆道长喜欢什么,那时一眼看过去,就想着就该给他那一个,然后拿起来就塞给他了。卖出去的泥人是什么样子?眼下半点也记不起来。”
慕韶光抿了下唇,这表情显得有几分玩味,而后他从袖子中掏出刚才在平溋那里摸来的泥人,递到老头面前,问道:“那您看是这个吗?”
却不料,老头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却连连摇头。 他说道:“不不,虽然记不得给出的泥人是什么样子,但这一只绝对不是我的。公子您看,这泥人身上穿的衣服,那都是用草叶子编的,我这里的泥人穿的全都是布料,全然不同啊。”
慕韶光的目光幽深,落在他脸上,又加重语气问了一遍:“您确定您真的没有见过我手里这个泥人?”
他这么一问,老头却又一阵茫然,说道:“我那天好像……哎呀,我到底见没见过?反正这个不是我做的。”
慕韶光听他这样语无伦次,心里边已经有数了。 他这样反复询问,并不是怀疑面前的老人,而是在确定他是不是中了摄魂术,被邪物迷惑了神志,才会将泥人卖给了庆雍。 如果这样的话,那泥人很有可能当真不是老人做出来的,而是自己混到了这个摊子上面,然后又迷惑老人把它卖给庆雍。 ——这就说明,这件事不是随机发生,而是一开始冲着庆雍而来。 慕韶光确认这个消息之后,心里也有了些许考量,他给了老人一块碎银子,又随便拿了几个泥人要走,然而老人却拉住了他。 “公子,等一下。”
慕韶光回身。 他看到,面前这老人的眼睛因为苍老而显得有些浑浊,目光却很慈祥,小声问道:“您是不是也来调查妖怪的事情呢?”
慕韶光一顿,随即笑了笑道:“您说的正是。”
老人有些粗糙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连连摇头,道:“孩子啊,我劝你还是别查了。你不知道庆道长有多大的本事,连他都被妖怪害了,你这样年轻,文文气气的,又能做什么呢,好端端地,平白把自己搭进去。”
说着,他看了看四周,更加警惕地愈发压低了声音:“老头子在这小镇上过了一辈子,谁是本地人谁不是本地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这阵子来办这些事的不止你一个,但是全都慌慌张张的走了。有一个后生,又带剑,又带符的,来的时候还行,走时也有点像庆道长那样不正常了,老头子是不想看着你们年轻人再遭这份罪呀。”
慕韶光听出了些许端倪,以为他说的是岳长青。 毕竟,按他所知道的那些人出事的时间,岳长青最晚,庆雍神智失常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或死或疯,根本不可能找过来。 于是他问道:“您说的那名后生长什么样子?是不是瓜子脸,肤色很白,个不高,还有些发福?”
没想到老人却摇了头:“不是,不是,老头子虽然看的不大真切,但能确定,那人的皮肤不白,而且高高瘦瘦的,和你说的不一样。”
慕韶光眼波一转,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老人却已经认定是这镇子上有邪气,说完后,又劝说慕韶光离开,以免也被妖怪给害了。 慕韶光笑了笑,拍拍老人抓在他胳膊上的手背,说道:“老爷子,您放心,我来了,妖怪就该跑了。它要是不跑,我也是不会走的。”
老人见劝不动他,也只能叹气摇头,嘴里喃喃嘟囔了两句什么。 慕韶光把钱放下,起身打算离开。 他这边一转头,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道:“你还真是喜欢给别人下承诺。担了那么多事,你都能一桩桩做到吗?”
慕韶光转过身,发现殷诏夜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街前,也不知道来了多久了。 殷诏夜道:“修行的人最重视因果,给了人承诺便要践诺,这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说了那话,就一定得帮镇上的人把妖怪赶走了。”
慕韶光道:“你这是特意过来提醒我的?我觉得应该不会吧。”
“我还没有那么闲。”
殷诏夜顿了顿,又说:“也不想见到你。但是既然说了要合作处理这次的事情,眼下之前那帮修士们都过来了,你也应该一起去会会他们吧。”
慕韶光眉梢轻挑,这才知道,原来上回那批一起找上合虚的修士们此时也在青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