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照样一天一天过着,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又好像什么都一样。王东岳越来越忙,刚开始好几天才回家一次,后来成了一周,再后来成了一个月,达离有时候想,他应该不止这一个家,这里就像他的行宫,他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就回来,心情不好就回来。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她女朋友,行宫这个比喻确实不太合适。“老大在忙矿上的事儿。”
小黑突然冒出来这一句,把达离吓了一跳。“哦。”
过了一会儿,达离又说:“他忙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不回来我放鞭炮庆祝都来不及,省的一天到晚生气。”
听到这话,小黑看了一眼满脸怨气的达离,没说话。达离已经习惯了一进校门就被“熊猫”这两个字环绕,走到哪里都有人冲着她叫“熊猫”。甚至连吴宇香,都来问她:“你和熊猫真的处对象呢?”
达离一脸惊讶说道:“怎么可能,他们乱说的你也信,我和那个男生话都没怎么说过。”
“可是大家都在传,你要不要解释下。”
“解释什么啊,我身正不怕影子歪。”
达离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结果话还没说完,班长就走了过来:“达离,李老师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达离来不及多想,就去了办公室。李老师脸拉得很长,手里是期中考试的家长通知书。“达离啊,你的家长通知书你有给你家长看吗?”
“有——有。”
李老师把家长通知书推到达离面前,“怎么是白的呢?”
“那个,我——我忘了写。”
李老师把家长通知书递给她:“拿回去,今天让你父母写了,明天交给我。”
达离拿着那张纸正发愁呢,李老师又说话了:“达离,你知道我们学校是禁止早恋的,早恋的危害我们开学早就说过了,开大会也一次又一次强调,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我希望你不仅仅是知道,而是要认认真真贯彻执行。”
“嗯。”
达离点点头。“行了,下去吧。”
两天后,达离再次光临办公室,同样的地点,同样的课间时段,同样的情形。李老师把家长通知书拍在桌上,“你这是什么东西?什么意思,我说的话你没有听懂是吗?”
“听懂了。”
“听懂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达离双手紧握,欲言又止。良久的沉默,却并不尴尬,情绪被周围嘈杂的声音埋没。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面上的竖条,一条又一条地数,继续沉默。李老师看着眼前的人陷入沉思,她想起刚开学,校长把她叫了过去,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具体啥她也不记得,总之就是达离这孩子情况比较特殊,希望她多担待点。她没什么惊奇的,毕竟每次只要有什么情况特殊的人,都送她这里,她的班早就成了一个特殊情况学生集中营。所以这位同样特殊的学生并没有引起她多大的注意。吸引她注意力的,是校长身旁的那个男人,异常年轻,看起来根本不像她爸爸,男人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眼神清冷,面无表情。达离已经完全沉浸到自己的鞋面竖条里,正当她准备数第98次的时候,家长通知书甩了过来,她脖子一缩,吓了一跳,“下去吧,明天我一定要看到家长意见。”
李老师语气听起来很平静。秋风卷着电线杆肆意鸣叫,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像狼叫,像狮吼,达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开了灯,拿出家长通知书,看着自己的成绩和名次,再次坚定绝对不能给王东岳写,一个是因为他不是她的家长,第二个是因为绝对不能给他嘲笑她的机会。可让谁写呢?她翻身看着天花板,突然一个激灵。周一下数学课,还没有趁李老师走出班门,达离就把通知书交了上去,李老师看了看家长意见处满满的文字,嘴角扯出一丝笑,语气轻快地说,“我一会儿看。”
达离小跑着下了讲台,心想这事儿总算是过去了。直到很多年后,达离被一个初中同学群拉了进去。大家天南地北,满嘴跑火车,热切调侃当年的人和事,听到最多的话是:没有吧。你记错了。不是的。是吗?现在不了。十几年,足以让你从不懂油盐酱醋的孩子,变成人情世故的老掌柜。你会发现,很多当时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人,却几乎无人记起,以为大家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事,却悄无声息得被大家遗忘。达离在微信群里从来都是潜水状态,她躺在床上,敷着面膜不停地滑动拇指,眼睛扫着群里的消息,思绪飘到外太空,直到看到有个人说:“所以熊猫当时是为什么被开除的?”
她才回过神来。青春期的男生的精力,就像哺乳期女人的奶,多到溢出来。他们总要找些事来宣泄自己多余的精力。课间本来应该堆积在楼道口的男生,突然全部消失了,达离和吴宇香上厕所回来,罕见地没有被周围一声接着一声,充满逗笑的:“熊猫,熊猫——”包围掩盖,突然还有点不适应,她四处张望。“他们都去后巷了。”
“什么?”
“你不是在找那些男生吗?”
“瞎说什么,我找他们干嘛?”
吴宇香笑了笑没说话。达离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后巷子了,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她便再没走过那条路,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自那以后她也再没见过沈越,这个人就像水蒸气一样,蒸发的彻彻底底。放学后,鬼使神差的,她又走了后巷子那条路,结果还没有转弯,就被人流包围,从巷子口一直到那条网吧街,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听周围的人议论,好像是有人要打架。打架有什么好看的,这些无聊的男生为了证明自己的雄风,就爱打架,赢了的人,就成了老大,这个道理在《动物世界》里表现得更加明显直接一点,不过人的世界里也一样。达离转身往回走,听到有人说:“听说是和那个一中的沈愈。”
“什么原因啊?”
“好像是熊猫的一个兄弟惹了他女朋友。”
“他女朋友是杨思淼吗?”
“杨思淼是谁”“一中校长的女儿,你不知道吗。”
“我听说过我听说过,长得超级漂亮。”
达离头也不回地走出人群。2003年1月,羊城下了第一场雪。课间广播里教导处主任的声音像催魂曲。同学们瑟缩着脖子,一边小声抱怨,一边加快脚步往实验楼前跑。老远的,她就看到台子上的熊猫,心想,估计是上次打架那件事,真可怜,又被拉出来做检查了。校长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说到:“这次把大家紧急召集过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羊城二中自建校以来,便本着我校的优良宗旨办校,无论是身为师长,还是学生,都要严格的修身律己,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们开除该同学的学籍。二中不允许这类学生污染了一锅汤。”
开除二字一出口,台下便像乱了一锅粥。学校里的混混打架是常用之事,但开除,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听说是出了人命,杀了人了。”
“杀人?是熊猫吗。”
“不知道,好像是他们打架的时候出了人命。”
“哇——这么吓人。”
出了人命。出了人命。达离把手里的物理公式踹到兜里,告诉李老师要去上厕所,便借口跑了出来,直奔建设路。左转,又转,走这条巷子最近,她心想。一中的放学时间和二中一样,这几个月,她已经摸清从学校到建设路的位置,清楚的知道,走哪条路去建设路最近,走哪条路能最快到达建设路,建设路对面有一幢二层小楼,站在天台上可以清楚看见一中的校门,在放学那个人流量高峰期,视野最佳。不过今天她没有爬那个小二楼,而是直接冲进一中。现在是上课时间,她被门卫大爷拦了下来,“你找谁啊。”
达离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说道:“我找我哥,我是二中的,家里出了点事,需要他赶紧回去一趟。”
“你哥是谁?。”
“沈愈。”
门卫老大爷盯着她,从上到下审视一番,“你知道你哥哥在哪个班吗?”
“初二3班”大爷又盯着她看了半天,终于说,“你进去吧。”
从来没有预料到的第二次遇见,会是这样的一种场景。“找我有事吗?”
沈越揉了揉他的鸡窝头,看起来有点局促。“没什么,熊猫被开除了。”
“哦。”
“听说是出人命了。”
“哦。”
“那我走了。”
“啊?”
“那你找我干啥?”“没什么。”
达离转身跑开。沈越看着前方越来越小的点,愣了很久。熊猫被开除的新闻传了一周便悄无声息了,课间的楼道口照样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男生,对经过的某些女生评头论足,板报照样一周一换,不过没有人冲着她叫熊猫了。日子照常进行,终究是别人的故事和自己无关。临近期末考试,羊城下了最大的一场雪,达离考完准备回家,车子已经找不到了,车棚里一层又一层的车,已经看不出原型,全部被雪覆盖。达离瑟缩着绕开横七竖八的车子,努力辨认着自己的自行车。找了十分钟,还是没有找到,难道被谁骑错了了吗?她想,可是她明明记得车子锁了的呀,难道是记错了?又找了十几分钟,她决定放弃了。整顿了下书包,把围巾系的紧了一紧。好吧,那就走回去吧,平时半小时,下雪最长也不过一个小时。她边想着,边看看四周,校门口基本都是来接送的家长,也是,这天气谁会放心让孩子走回去。“达离,你怎么走?”
达离寻着声源,一看是吴宇香。“哦,我走路。”
“一起吧,我爸爸接我来了,让他把你也一起送了。”
“不用不用。”
她这种人,最欠不起的就是人情,一点点都嫌多。“来吧。”
吴宇香已经打开车门,她爸爸摇下车窗,也跟着附和。“不用,真的。”
达离低头看了下自己刚刚找车时弄湿的裤子和泥泞不堪的鞋,再次拒绝,“我也在等我爸爸,她也说了来接我,万一我回去了一会儿他来了多麻烦呀,我再等等他,你们先走,谢谢你啊。”
“哦,你等你爸啊,那你去学海书店,里面有暖气,外面太冷了。”
“好的好的,你赶紧回去吧,一会儿更晚了。”
她在书店里看完一本意林,才出来,校门口已经没什么人了,她琢磨着吴宇香应该已经回家了。雪还没有任何停的迹象,并且越下越大,北方最寒冷的季节,从学校出来走了将近十五分钟,已经感觉身边荒无人烟,偶尔有一辆车经过,也不减慢速度,眨眼就消失了,路灯泛黄,乘着光晕,看到西北风与雪花共舞,挺美的。但也很冷,钻心蚀骨地冷。每走一步,鞋子便陷在雪里,下一步就需要耗费更大的劲儿把脚拔出来,再下一步照样埋进去,风吹着围巾往后飘,脖子里灌进风,她赶忙拿出一只手拽着围巾一脚,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即使戴了手套,手也没了知觉。棉鞋已经全部打湿,第二个脚指头好像断了般,动不了,实在没力气了,她停下来,回头看着自己的脚印,长长的一排,延伸向光看不见的地方,或者也可以看作是,脚印从黑暗中走来,走向她。和脚印一同走来的,还有王东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