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她最后一次见,是在什么时候?
分明应该牢牢记得的,可若生此刻回想起来,脑海里却只有一片空白。她最后一次看到他时,已连日子都算不清了,只知那时的天还很热,烈日炎炎,偶尔会有碎金般的光芒透过门窗缝隙落在冷硬的地砖上,昏沉沉的她就也会跟着清醒上几分。 然而盛夏也终究是要老去的,再后来,她所能目及的天,就只剩下大片的灰蒙蒙。 沉默着,若生不露声色地将满腹思绪掩去,耳畔听得云甄夫人低低问道:“阿九,怎么愣着?”她闻言飞快弯起眉眼,笑着走上前去,路过一众华服少年郎时,一脸的漠不关心,似是早已习以为常。走至云甄夫人近旁,她也并不恭敬行礼问候,只身子一歪,耍赖似地靠在了云甄夫人肩头,嗅着她衣裳上熏过的淡淡薄荷脑香,半是撒娇地道:“您这回怎么去了这么久?”
“在西山遇上了熟人,被请去晋州暂住了两日。”
云甄夫人淡然说着,语气里不见丝毫波动。
若生“哦”了声,好奇问道:“您在晋州还有熟人?”云甄夫人微微一颔首,却并不继续往下说,反而问起了若生的“病”来,“身子大好了,近些日子就不必走动了,仔细养着。”
话毕又说,“你乳娘前年病故后,你说不喜房中另有管事妈妈,我便也由着你只添了几个丫鬟,可如今看来,还是得择一个才是。”
话音低低的,带着两分妩媚的沙哑,她说着话看向了下首的朱氏,显见得这话其实是说给朱氏听的。
若生就也不再反对,点点头应下:“等天气稍暖些再挑拣便是了,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也好。”
姑侄二人慢悠悠说着若生院子里的事,连二爷在旁听着,就露出烦闷之色来,忍不住插进话去,小声问云甄夫人:“阿姐,我的雀金裘呢?”
云甄夫人宠溺地看他一眼,道:“忘了谁的东西也不能忘了你的!”
而后侧目往簇拥在旁的少年中扫一眼,指了方才若生认出来的那人说,“玉寅,你领着二爷去试试那件雀金裘。”
得了令,被唤作玉寅的少年便应声走出了人群。 身材颀秀,面若春月。 连二爷打量着他,嘟哝句“又是生面孔”,快步走了过去,急着去库房找他的新裘衣。 走至门口,恰好同连三太太跟连四太太几个擦肩而过。 三太太管氏一声“二哥”还卡在喉咙里,他便跑没了影踪。 玉寅因为向主子行礼而落后一步,见状便也匆匆跟了上去。 “三嫂,方才那个,瞧着眼生得很,又是新来的?生得虽则不错,但也没比先前那些强多少,大姐的眼光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四太太林氏望着玉寅远去的背影,撇撇嘴不屑地说了句。
三太太扭头看她,蹙起两道秀眉,轻声斥道:“仔细给人听见!”话点到即止,也不能说得太过。 连家一共四位爷,连大爷英年早逝,只留下个孀妇并一嫡一庶两个女儿;连二爷心智有如小儿,膝下也只得若生一个姑娘;连三爷跟连四爷倒都是身强力健,聪明能干的。只三爷则远,却是庶出的。 三太太管氏的出身也不如四太太林氏,但在连家,嫡庶并没有那些所谓的世家名门讲究得严苛,是以三太太为长,这主持中馈的人选,便也成了她。 四太太年轻气盛,一直都不大满意这一点,但碍于云甄夫人,她也不敢当面置喙。 少顷二人进了里间,各自见过云甄夫人问了安,便又问起了若生的身子来。 若生娇纵,寻常不喜有人进她的木犀苑,三太太几个即便知道她病了但没得她的话,也不敢自己巴巴上门去,只每日打发了身边的大丫鬟去探问。故而今次,也是她们连日来头一回见到她。 若生坐在云甄夫人身边的榻上,双手交握置于膝上,绞着素白纤细的手指头,闻言模样乖巧地答:“已好全了,多谢三婶和四婶挂心。”
“这便好。”
三太太点头感慨着,忽然惊觉坐在上首的一大一小,错眼看去,明明生得不像,却似是一人。
云甄夫人的眼神是轻佻而落寞的,藏着看透人世般的凉意。 而若生,小小年纪的她,一双眼竟也深幽仿若古井,冷如霜雪。 三太太看得心头一跳。 等到再想细看,却见若生只是甜甜笑着,同她熟悉的那个半大孩子并没有区别。 她不知方才那一瞬,是自己瞧差了,还是真的…… 她暗暗深吸了口气,敛了心神转头看朱氏,口吻亲昵地道:“我那新得了一位祖籍姑苏的厨子,一手江南菜做得极好,二嫂若得了空,便过来尝尝家乡菜吧。”不等朱氏开口,云甄夫人已道:“去尝尝也好。”
“正是,若合口味,便让人搬到明月堂去。”
三太太大方笑道。
云甄夫人淡淡“嗯”了声。 朱氏便也温声谢过,应下了这事。 唯独四太太不大乐意,她原就瞧不上朱氏,也就没曾想会在千重园遇上,因而什么也没准备,也不是三太太这八面玲珑的性子,结果硬生生给比下去了。 她憋着气,就也懒得说话。 云甄夫人心知肚明,也不大理睬她。 坐着没趣,四太太就要走,三太太也只得跟着告辞。 谁知走的时候,又正好遇上折返回来的连二爷。 三太太的一声“二哥”这回总算是冒了个“二”字出口,后头的却仍被堵回来了。 连二爷打断了她的话,原地转个圈,问道:“怎么样?”“很好,这料子极衬您。”
三太太仔细看了两眼,看明白是雀金裘,笑着赞叹了句。
四太太却敷衍道:“您什么好料子好衣裳没穿上身过,也不差了这一身,不好再买便是了。”连二爷竖耳听着,轻“哼”一声,当着四太太跟一众扈从的面便道:“你不想搭理我可以不搭理,既说了就不能拣点好听的说?”
言罢又疑惑,“老四为什么喜欢你?”
“二哥!”
四太太一张粉面刷的一下红透,跺脚甩袖而去。
连二爷还不解,问三太太:“我说错了?”三太太支吾着,“也、也不是……” “得,她不说我回头问老四去!”
连二爷皱皱眉,终于放了三太太离开,自己一路小跑着回了屋子里,不等站定便先问道:“好不好?”
若生道:“比您养的那几只鸟还华丽!”
这就是极好看的意思了。 连二爷乐得哈哈笑。 云甄夫人却狐疑地看了若生一眼,淡红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若生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便也大大方方任她看。 人的性子,随着时移境迁总是会变的,一成不变的,只有死人。她失去过他们,如今重新拥有了,自然再不会如过去那般对待。 云甄夫人打量着她,她也在打量云甄夫人的人。 从她有记忆开始,姑姑身边便总少不了年轻出色的男人,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打扮,她从来也没分清楚过谁是谁。 其实姑姑过了三十三岁寿辰后,便已不大在男欢女爱上留恋。 后来跟在她身边的人,更像是随从,像是护卫,也像是一件用来解闷的玩物。平日里搂在一处欢声娇笑,三三两两搬了桌椅打马吊,总有闹不完的花样。连带着那些库房里的物件,也都是这群人侍弄照看着的。 然而时至如今,就又不同了。 若生用眼角余光瞥向站在连二爷身后的少年,想着自己曾如扑火的飞蛾,一头栽进他这团熊熊烈火中,被烧得骨酥肉焦,永劫不复,唇角就弯出了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 轻微的弧度,同少年唇角的那一抹,几乎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