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紧闭着双眼,后背趔趄着撞上了一棵树。“嘭”的一声,头顶上簌簌落下大片花瓣。残破的鲜花尸体,擦过她的面颊沾在前襟上,碰触的瞬间凉得像是有小蛇爬过。若生听见身后传来绿蕉的尖叫声,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绿蕉发出这样害怕的声音。
绿蕉在发抖,惶恐焦急地呼唤着她。然而她却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连舌头都在发木。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她又一次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无法回应绿蕉的呼唤。 分明已经闭上了眼,可那身夹缬笼裙,那只落在树下草丛间的锦履都依旧历历在目。 四表妹今日的穿着打扮皆同三表姐素云身上的近乎如出一辙,但三表姐脚上穿的那双云头锦履,绣的宝相花却是朱红的。 若生深吸了一口气,霍然转身大步朝着绿蕉而去,走到近旁便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压低了声音附在她耳边道:“莫慌!”“呜呜……”绿蕉口中呜咽着,到底还是怕得六神无主了。 若生叹气,问:“可瞧清楚了?”
绿蕉眼中含泪,蓦地瞪大了眼,点头也不知摇头也不知。若生手下微松,又叹一声,轻声道:“眼下不是慌张的时候,你且速速往万春亭里去寻大舅母来。”
言罢,她移开了捂住绿蕉嘴巴的手,正色叮嘱,“再让大舅母立即嘱人将今日跟着四表妹的大丫鬟找出来。”
“……姑娘,可、可您怎么能留在这?”
绿蕉急促地喘息着,神色张皇地看了看四周,说什么也不敢自己离去任由若生一人留在林子里。
可她如果不去,那也是万万不行的。遇见了这样的事,怎能无人前去报信,她不去难道要叫若生去?事出诡谲,不留人在林间看着也是不妥。绿蕉又惊又急,瞬间便是满头大汗,也顾不得什么僭越,一把抓住了若生的手壮着胆子匆匆说:“姑娘,咱们、咱们先将人从树上放下来吧?没准……没准这人还……” 活着呢! 绿蕉一脸期盼地看着若生。可若生却只是反手握住了她颤抖个不休的手掌,冷静中带着两分悲戚道:“不可能还活着了……” 树上的少女,面色苍白,唇色青紫,额上破了一个大口子,上头沾着的血渍却早已干涸。发丝散乱的脑袋朝左歪着,双目紧闭,乍然看去只像是熟睡过去的眉眼一般,可她耷拉在那的姿势是那般怪异。 只怕是断了脊骨。 再看那只落在草丛间的锦履,被风吹落的花瓣不止覆在了上头,更是零零散散灌入了鞋中。她方才虽则只瞧了一眼,但却已瞧见那落花远不止几片。林中风大,但海棠花开得正好,不似落花时节轻轻一触便掉,想要积出这些花瓣,尚需不少光景。 人若被高高吊起,用不了须臾就会窒息而亡,根本积不出这般多的落花。 她深知那滋味,也牢牢记得那漫长如同百年的瞬间。 因而她知道,便是大罗神仙在世,四表妹也活不下来了。 就在这时,林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咯吱”声,像是有人正踩在枯枝上匆匆往她们而来。若生握着绿蕉的手,脚下微动,猛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去,密密麻麻的八棱海棠树后,伴随着几声不满的抱怨,走出来两个人,“她有什么事不能等一等,偏就上赶着这时候请我来?”若生的眼神变了。 对方的话音在瞧见她的那一瞬间,亦是戛然而止。 来的,竟是三表姐素云。 段素云掸着袖子,正一脸不耐烦地越过树丛,“咦,你怎么也在这?”
皱着眉头,她提着裙子不悦地朝若生走近,环顾四周看了又看,问道,“怎么不见小雪?”
话音方落,跟着她一并前来的大丫鬟陡然失声叫了出来,“姑娘,四姑娘在树上!”
“大惊小怪什么!”
段素云呵斥了声,皱眉往树上看去,才一眼就吓得浑身哆嗦,口中语不成调,“这……这……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若生不管她,转头同绿蕉道:“去找人!”
绿蕉也知再延误不得,咬咬牙拔脚就朝林外跑去。段素云瘫坐在地上打着寒颤,牙关咯咯作响,又哭又喊,嘴里的话支离破碎,也不知究竟想说些什么,闹得若生头疼。
若生想了想,脚下步子一晃,就准备追着绿蕉一同去。 谁知这时段素云却像是惊醒一般,突然扑过去用力拉住了若生的手臂,紧紧掐着道:“你别走!你不能走!”她手劲颇大,抓得若生胳膊上一阵生疼。若生一时挣脱不得,就也不犹豫,顺手一把掐回了她胳膊上。
细皮嫩肉的,段素云又不像她是忍痛忍惯了的,当即痛叫着松开了去,捂着手臂怒目退出两步。“你敢掐我——”她狠狠瞪着若生,似乎难以置信,又有些慌乱害怕,“你竟然、竟然……” 若生冷着脸,转身要走。 段素云竟再次冲过来拽住了她,不依不饶起来:“不准走!你给我站住!站住!”若生不由得疑心大起。 挣扎了两下,场面突然乱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子里响起了一阵乱纷纷的脚步声。很快,说话声也响亮起来。没一会,便有一群人急匆匆地赶了来。打头的便是若生的大舅母,段家的大夫人方氏。 方氏匆忙而至,先仰头看了一眼海棠树上,面色一沉,这才看向段素云跟若生。 段素云忽然哭着道:“娘,定是阿九杀的小雪!”
四下里顿时一静。 若生面无表情地垂眸看向她紧紧攥着自己一截袖子的纤手,攥得那般用力,一副几乎要将袖子都给扯裂的架势。 她暗忖,出门前委实应该听她爹的,先好好翻一翻黄历才是。 今儿个,八成是忌出门的。 她转头去看天边流云,青碧色的天上白云一丝丝的,尾端沾了几抹橘色,原来这天不知不觉就近黄昏了。耳边传来大舅母方氏厉声呵斥的声音,“胡闹!”
旋即便道,“快些将四姑娘放下来!”
段素云却咬着若生不放,“娘!”
方氏绞着帕子,眉眼愈发冷了下去,咬牙道:“休得胡言!”
连家的姑娘,可不是他们能胡乱就安个罪名上去的。何况眼下事态不明,焉是胡乱找人担责任的时候。方氏盯着女儿,眼睛里难掩失望之色,口气也渐渐恨铁不成钢起来,冷然吩咐底下的人:“还愣着做什么,没瞧见三姑娘被吓着了吗?”
一行人就应声三三两两上前来要分开段素云跟若生,要拖了她下去。 忽然,风里传来一阵猫叫声。 “喵……喵喵……” 若生正要说话的舌头在嘴里打个结,一下子卡壳了,视线不由自主地循声看了去。 “只看尸体,断气至少也有半个时辰了。”
“半个时辰前,她还跟我在一起。”
高大的八棱海棠树后,慢悠悠的走出来个长身而立的白衣少年,肩头趴着只肥得看不见眼睛的猫,黄白相间的毛色下一身肥肉摇摇欲坠。它眯着只有道缝的眼睛,抬起一只胖爪,朝着若生的方向亲热地摇了两下。 若生喃喃道:“元宝……” 一人一猫,就这样大喇喇出现在了傍晚时分的海棠林里。 春风,落花,白衣。 在这样诡谲的气氛下,却显得尤为融洽自然。 他缓步走了过来,带着一身新雪般的淡淡凉意,看着若生,泰然自若地说道:“所以,她杀不了人。”
那双眼睛,一如她先前在高高的架台上瞧见的一般无二,波澜不惊。 若生怔了怔,听见大舅母方氏在旁唤他,“苏侍郎。”
……看来,今儿个虽是忌出门的,却没准遇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