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连四爷眼帘的那角天空,清澈得像是块琉璃瓦,又轻又透,蓝得仿若湖水。
“嘭--” 一声巨响,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那匹名唤“追风”的马儿打着响鼻,从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赤红了双目。 众人顿时大乱。 马车停了下来,仆役拥了过来。 林氏也急巴巴地要从马车里下来,就近去看连四爷伤着了没有。 事出突然,连四爷这一下摔得狠,也摔得急,摔得众人惊慌失措,也摔得他自个儿傻了眼。 耳边闹哄哄的,又是尖叫声,又是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在一声声叫着他,“四爷--四爷--” 他木愣愣地望着头顶上的天,眼睛一疼,立即闭上,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双手撑着地面就要爬起来。可脸上火辣辣的疼,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连四爷迷迷糊糊地抬手往自己面上一摸,一手的血,疼得更加厉害了。 往常他们出门,走的都是另外一条路。 这条路,比那条窄小,人烟也稀少一些,这路况,似乎也差了那么一点。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小石子,他方才一摔,将脸摔花了。 连四爷疼得倒抽冷气,忽然将仍按在地上的另一只手给扬了起来。手掌下有棱角狰狞的碎石,他一个不慎,拍了个正着,掌心里沁出血珠来。 石头尖尖的一角,嵌入了他的掌心。 尖锐的疼痛,霎时涌上心头。 他低低骂了一声,抬起安然无恙的另一只手去拽。 然而手指还未触到另一只手,他的身子猛然向前扑了去,又是“嘭”的一声,听声响分明摔得比方才那一下还要重。 林氏已下了马车,刚一站定就瞥见了这一幕,骇得六神无主,急声惊叫:“四爷!”话音未落,见马儿又踢了连四爷一下的小厮,拼命去拽这匹叫做“追风”的马的缰绳,可他刚一抓紧,人便也像只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高大壮硕的骏马,像是疯了一般,一下子便尥蹶子踩上了连四爷的后背。 林氏躲得快,方才险险避开了去,脚下趔趄着,亦差点摔在了地上,好容易才扶着马车壁站住了。 “啊啊啊--” 连四爷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林氏吓白了一张脸,两股战战,竟是连车壁也扶不住了。 周围慌乱的一群人,也都愣在了原地。 “还不快去救四爷!”
林氏尖利的声音几乎划破了天空。
众人醒过神来,乱纷纷地动作起来。 勒马的勒马,救人的救人。 连四爷正面朝下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没了气。 林氏哭着扑过去,双腿一软,喊着“四爷、四爷”,身子往后一倒,也晕了过去。 底下的人没了主意,四房的几个小主子,则躲在马车里,连下来看一眼也不敢。 还是林氏身边的心腹牛嫂子当场发话说,派人回连家禀报。 她又去掐林氏的人中,将林氏一下就给掐得大口喘息着睁开了眼睛。 林氏一醒,又哭,手足无措。 “太太,赶紧送四爷去看大夫吧!”林氏红着眼睛,怔怔道:“大夫?”
牛嫂子急得脸色也发了白:“耽搁不得呀!”
那马生得高壮,那样一下踏下去,只怕是要出好歹的。 林氏便也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扶着她的胳膊站直了身子,吩咐人先将连四爷送上马车,他们立即去看大夫,一面又让五姑娘宛音带着剩下的人,去新宅。 牛嫂子在旁听着,小心试探着说:“太太,是不是回大宅去?”
林氏闻言,惊恐伤心之中也还是冷笑了一声:“出都出来了,还回去做甚!”
何况已派了人去传话,这便够了。 一行人就飞快地离开了这里。 盛夏的暖风轻轻吹着,那块红布条,像一朵花,在枝梢摇曳着。 而连四爷摔倒的地方,落满了细碎而尖锐的小石头,远远看去,像一片海。只是这片海,单薄得紧,再过去一点的地面上,就不见了石子踪迹,只剩下几片新鲜的落叶…… 风拂过,落叶就高高扬起,打个旋,再落下。 牛嫂子派去连家大宅送消息的人,也像这落叶似的,无助得很,被风吹得颠来倒去,不知如何是好。 云甄夫人已经离府去行宫了。 这消息该递给谁? 连三爷是唯一能做主的男丁,可此刻亦已出门不在府中。 没了法子,传话的人,只得将事情告诉了掌管中馈的三太太管氏。 她听到这消息,也懵了,当下让人去寻连三爷回来。 至于云甄夫人那,也该派人快马去传话才是。 她亦有些慌了神,又问来人连四爷伤得可重。 来人便将连四爷受伤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三太太听罢,惊得说不上话来,心头惴惴之下,只觉不安,便又让人去知会了长房跟二房。 万一连四爷就这么去了,也好叫他们见最后一面。 连家大宅里的气氛,立刻沉重了许多。 连二爷知道这消息的时候,还在缠着朱氏说话,一听大惊失色。 朱氏忙让金嬷嬷去请若生来。 这事既然已经说到了连二爷跟前,那情况一定已是极坏了。 然则众人个个吃惊,个个惊慌的时候,若生却对这一切了若指掌。 四叔有一匹好马,养得好,力气大,闯起祸来,想必也一定比别的马更厉害。 她的心思,半点也没有瞒着苏彧。 左右他已经知道了,自然也会知道她有多火冒三丈。 所以,他给了她一样东西。 ——一根刺。 他摊开手掌,露出那枚棕褐色的小刺,淡然道:“可还记得那罐子蜜果子?”
那是他头回送她的赔礼,她当然记得。 他便微微皱起眉,说:“这是那果子植株上生着的刺。”
顿了顿,他笑了起来,“元宝叫这东西刺到过,发了大半个时辰的疯。”
重阳谷里古古怪怪的草木,多得是,他移栽回来的这果子,也是一样。 若生听完却震惊了,下意识问:“果子可有毒?”
他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自然是有毒的。”
“……” “毒极微,不致命,无妨。”
“……” 锦衣少年皱着眉头:“难道不好吃?”
若生欲哭无泪:“再好吃那也是有毒的呀……” 世上哪有人送礼送毒物的?! 也就他独一份了。 他恍若未闻,只道:“刺上毒性重些,但亦不致命,发作缓慢,褪得却快。”
她听完,就把这根毒刺给收下了。 他便垂下手,似笑非笑地道:“小心。”
明明是关切的话,若生听着,却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家伙,可真是…… 不过有了这“小心”二字,她还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将这根刺藏到了送四叔出门的那一天。 小小的一根刺,高壮的“追风”几乎没有任何察觉。 恰巧,姑姑去行宫的日子同四叔搬家的日子,又撞在了一块,依四叔的性子,必然会择另一条路而行。 故而,她在仔细算计过“追风”的脚程,毒性发作需要的时间后,在那条四叔必经的路上,留下了一样标记。 马辨不清颜色,人却可以。 那块鲜血染就一般的红布,不知四叔看见后,有没有想起那句老话来—— 血债当血偿。 她爹落了一次马,他也落一次,再公平不过。 就是老天爷,也是公正的。 于连四爷这样的人而言,让他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富贵钱财名声权势人生,远比叫他死更痛苦。 他还活着,可脊梁骨断了。 可巧,若生记忆里,前世那个趋炎附势的四叔,原就是个没有脊梁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