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明庭,字兰时。
他的父亲随伯英在给他取这个字的时候,便笑着道:“兰时为春景,春景万象皆为初始,是个极好的名字。“
但父亲会想到他最后死在春日里吗?
几年之前,宁朔绝对不相信命理一说,但现在却信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名为兰时,死于兰时,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他站在一侧,看着盛宴铃恭恭敬敬的跪在他的长明灯前磕头。每磕一下,头都是到地的,心诚。等她磕头完,又上前上了一炷香,这才小声的道了一句,“表兄,咱们走吧。”
徐妈妈和官桂一直站在外侧,倒是没有跟着过来。见她起身,便跟了过来,一人扶着一人骂,“于家也太过分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宁朔也皱眉,“是很不该。”
徐妈妈见得了表少爷的附和,说得更加义愤填膺,“还是翰林家呢,一点礼也不懂。”
盛宴铃便看了她一眼,“徐妈妈,慎言。”
徐妈妈委屈闭嘴,宁朔就看向盛宴铃,“你放心,若是他家有缘由还罢了,若是故意的,母亲和我必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这话一说,徐妈妈和官桂皆眉开眼笑,就是盛宴铃也笑了起来,觉得三表兄可真是个好人。
姨母是好人,三表兄,五姑娘,二少夫人都是好人。好人多,愿意帮她,她的底气就足了很多。
栗氏已经到侧殿等了,等得她一张脸沉下去,再沉下去时,于夫人才带着于五少爷姗姗来迟。
于夫人是个胖乎乎的妇人家,生得一脸慈和,名声也好——非是这般,栗氏是不愿意说这门婚事的。
于夫人一来就认错,“你千万别见怪,家里出了些事情,我是实在被绊住脚了,才带得我家小五也来迟了,该骂,该骂,你骂我,盛姑娘骂小五。”
这话说的!栗氏皮笑肉不笑,非要问个缘由出来,“什么事情啊?竟然绊住了你这般厉害人的脚步。”
于夫人脸一僵,笑道:“好妹子,你别埋怨我,我下回再说与你听,今天是个好日子,先让孩子们说说话。”
栗氏见她低头说好话,这才微微满意。然后就听她道:“小五,快过来拜见你栗家婶娘,以后就是亲戚了。”
又看向盛宴铃,“这是宴铃吧?哎哟,生得这般好,当初我就说,你家外甥女跟我家小五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还退了手上的白玉缠雕镯子给盛宴铃,“好姑娘,可千万别见怪,别恼了我们,实在是今日不赶巧,来日我亲自上门赔罪。”
于五少爷便跟着行礼,却不说话。
盛宴铃便看向姨母,见她微微点头,这才收了镯子。然后屈身给于夫人行礼,“多谢夫人。”
于夫人捂住笑,“哎哟哟,多好的丫头,我真是喜欢,来日我家办赏花宴,定要请了你来,你不要推辞。”
盛宴铃颔首。在此之间,于五少爷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盛宴铃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确实长得极好,生得一副玉树临风模样,高高瘦瘦,却又不显得瘦弱,比起先生来说是差了点,但是可以跟表兄比一比了。
她收回目光,并不多看。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栗氏便对于夫人的芥蒂少了,却对于五少爷的成见多了起来——之前说亲的时候不是这般的。
之前见他的时候,他虽然沉默,却也是懂礼知礼的好孩子,怎么今日就……就这般没眼色?
于夫人赶紧瞪了一眼于五,然后小声的对栗氏道:“你别见怪,他整日里读书,哪里见过什么姑娘……现在紧张得很,怕是手心都是冒汗的,你就别难为他说话了。”
栗氏听她这么一说,想想也是这个理,第一次见未来妻子,确实也会紧张。但宁朔却看着于五,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他是男人,最是懂男人的心思。他很明白,于五根本就是不在意宴铃,他的眼里没有羞涩,也没有不安,他当她是块木头。
宁朔便看于五怎么也顺眼不起来。再看栗氏,已经被于夫人说得眉开眼笑了——于夫人的一张嘴巴实在是厉害。
不过……宁朔却疑惑的看了盛宴铃一眼:她怎么也无动于衷的。
未来的夫婿,不是该羞涩又或者不满吗?怎么也像是不在意。
但是宴铃不在意还算了,许是她没有明白于五的不在意是什么意思。她一个姑娘家,从前接触最多的男人就是他和家里的父亲,她的兄长又一直在外打仗,常年不归家,她生性不爱热闹,整日里呆着看书,别说男人了,就是人也没见过几个的。
这般的姑娘单纯得很,她又胆儿小,若是夫君不在意她,成婚后像现在这样冷脸以待,她迟早会伤心的。
如此这般一想,于五真是罪大恶极。宁朔侧身,挡在盛宴铃和于五之间,正要问问于五,便听前头的栗氏惊呼起来,“什么?跟着不雨老先生读书?”
她欢喜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真是厉害,哎哟,我这算不算提前榜下捉婿了?”
盛宴铃闻言,好奇的看过去,“不雨?”
栗氏点头,“是啊,不雨老先生的姓氏特殊,姓不雨,名川,可是当代大儒,也是翰林学士,最是清正不过,廉明公正之声,是陛下都亲自夸的。”
她哈哈一笑,“如今行止就跟着不雨先生读书。”
行止说的事于五少爷,于行止。
盛宴铃也是知晓不雨是姓氏的,她在书里瞧见过,只是极为罕见,没先到在京都碰见了。她颔首,正要继续低头做个娴静少言的姑娘,却余光一瞥,瞥见表兄眸子微微眯起,嘴角讥诮的弯起,像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一般。
她惊讶看过去,就见他有那么一瞬间是极为痛苦的。但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于行止跟着不雨川读书一事上,谁也没注意到他,他就又低下了头——若不是她觉得自己眼力向来好,脑子现在也是清醒的,怕是会以为自己看错了。
盛宴铃不解,却也不敢在这时候多问,更不愿意去窥探别人的痛苦,连忙低头。等她低头,宁朔这才将头侧开,装作看风景一般,看向了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一只麻雀跳到了窗棂之上,转身又飞走,就和很久很久之前,却又在他梦里重现无数次,迄今为止记忆鲜明的那年冬日一般——那年,冬日里刚下了第一场雪,他和父亲刚从蓟州骑马赶回来,便听闻太子惹了陛下的恼怒,被关在了东宫。
父亲身为太子太傅,当然要进宫求情,结果一去就没有回来。
他那时候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进宫打探消息,便将窗户打开,雪后初晴,一只麻雀落在了窗台之上,一点也不怕人。
他刚要走过去将雀儿赶走,就听管家慌慌张张的进来道:“少爷,不好了,外面来了许多官兵,说要搜查咱们家。”
搜查什么?
管家哭道:“说是不雨川首告老大人贪污江南赈灾一百万两雪花银。”
不雨川……
宁朔回神,耳边依旧听着于夫人夸奖的话,“也是巧了,行止五日前做了一篇农文之书,被他瞧了去,便要收他做弟子。”
“我现在就希望我们家行止,将来也跟不雨川老大人一般,是个清正廉明为百姓做事的,将来也跟老大人一般进玉堂册哦。”
玉堂册,是举世名臣才能进的册子,不雨川已经被记了进去。
宁朔就低头,又露出了讥诮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