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梦里面依旧不肯醒来。但先生从她说出“你死了”那句话开始就不见了。
伞不见了,雨靴不见了,琉璃花灯也不见了。 雨还在下,她被淋湿了一身,坐在青石板上哭。 哭了很久很久,天色放了晴,她呆呆的爬起来,明知道是做梦,却还是朝着记忆里面的小院子走去。 先生正躺在树下的摇椅上晒太阳。她此时好像又不伤心了,高高兴兴的跑过去,跟记忆里面的一个个画面重叠。 她坐在地上,抬起头问先生,“您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先生笑而不语。 盛宴铃有些急,她想告诉他:你叫随明庭,字兰时,你爹是太子太傅,你是东宫伴读。 你从京都来,你今年二十五了。 你不是老男人! 她嘟囔着嘴,很想把这一切都说给他听,但话到嘴边总觉得说不了。 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咙。她生气的在喉咙上打了一巴掌,还挺痛。但脖子上的手总算没了,她气呼呼的对先生道:“先生,你好年轻,你好英俊,你是京都人人都称颂的如玉君子。”
还说,“先生,黄正经少爷给你画了一幅画,是一副城门纵马图,穿着红色的衣裳,扬着马鞭,先生,你好肆意,你好壮硕。”
先生还是笑眯眯听着,但依旧不说话。 盛宴铃说着说着就停下来,她的神情也变得认真了,“先生,你还有什么遗憾呢?”
先生就转过来,“遗憾?”
盛宴铃,“是,遗憾。”
先生:“我没什么遗憾。”
盛宴铃大声道:“你有!你有的。”
她怒气冲冲,罕见的生气了,“你说过的,你说你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但你做不了,便只好在岭南等死。因为做不到,便心有执念,也就算不得看淡生死。”
“你说,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你说,春时已尽,多思无用。”
她说到最后,又哽咽的哭起来,“先生,你有遗憾,我想帮你弥补。”
“你做不了的事情,我来帮你做。”
又开始下雨了。 明明刚刚还是春光大好,明明刚刚没有雨的。 她讨厌这个梦。她要醒过来去做事了,先生只能在梦里,她却能出去的。 但是醒不过来,越是着急醒就越是醒不过来,她就掐自己的喉咙…… 栗氏就见盛宴铃的喉咙抽了抽。老天爷!她赶紧叫大夫来,“孙大夫,你快看看,快看看。”
一屋子兵荒马乱,好在孙大夫十分稳重,立马就喊:“盛姑娘,盛姑娘醒醒。”
盛宴铃睁开了眼睛。 先是一片漆黑,忽而有光。 她又闭上眼睛,光太刺眼了。 外面的蝉鸣声响了起来,也震得她耳朵疼。而后缓缓的,慢慢的,人声嘈杂。 “是姨母啊。”
她看见了栗氏的脸。 栗氏捂住嘴巴哭起来,“哎,哎,是我。宴铃,你可算醒了。”
再不醒,她又想去佛堂里面跪三天。 …… 宁朔从顺王府回来的时候,就听闻盛宴铃病了。小厮捧着一只雕刻着珍宝阁的盒子问,“三少爷,咱们去哪里?夫人也在表姑娘那里。”
天还是热得很,宁朔一身全是汗,正拿着帕子擦脸,闻言顿了顿,“表姑娘怎么病了?”
小厮:“小的也不知道,就是听说孙大夫被叫过去一天了。”
宁朔终究不放心,还是去了盛宴铃那里。到了地方,他取过小厮手里的盒子,独自进去,然后知礼的站在堂庭不入,跟徐妈妈道:“你们姑娘没事吧?”
徐妈妈眼睛都哭肿了,“没事了,哎,烧了一天。”
正在说话,就听栗氏在喊他,“进来进来,别站在外面。”
宁朔就进去了。 盛宴铃在里间,他站在外间,中间月拱门帘子放下隔着,他瞧了一眼,问:“表妹大好了吧?”
栗氏伤心,“没好呢。刚刚又睡了过去。”
宁朔:“到底怎么了?”
栗氏:“吃了螃蟹宴,哎,还喝了酒,吹了风,于是就病了。不过大夫说,她这也不是突然病的,她家先生去世这半年,她心里一直放不下,郁结于心呢。趁着这病,就发了出来。”
然后叹息:“宴铃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宁朔却极为了解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有别的事情吗?”
栗氏却注意到了他手里的盒子,“你这是珍宝阁的?”
珍宝阁是京都有名做首饰的地方。 宁朔点点头,将盒子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给栗氏看,“是给母亲的。”
是一只牡丹钗子。 栗氏又要哭了。这回是喜极而泣。 哎呀呀,她也有人送簪子了。 她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捂着嘴巴笑,却还要说:“你也是,光给我了,也不知道给你二嫂嫂和五妹妹表妹都打一副头面。”
宁朔:“花样式是我自己画的,希望母亲喜欢。”
栗氏:“喜欢喜欢,哪里会不喜欢。”
儿子特意给她的啊。 宁朔就道:“我进去看看表妹。我之前也病过,看看她是不是跟我一样的症状……” 栗氏有些犹豫,但她实在是高兴,又觉得自己还在呢,也不要紧。于是点点头,“我陪着你一块进去。”
宁朔:“二嫂嫂跟五妹妹呢?”
栗氏:“她们守了一天,我让她们先回去歇息了。”
宁朔颔首,“母亲待会也去歇息吧。”
栗氏现在满满的精神,“不要紧,我不累。”
累死也值了! 她进了里间,情不自禁的就去看镜子,想要将簪花戴到头上去,就这么一瞬间功夫,宁朔已经走到了床边。 盛宴铃迷迷糊糊醒来,正巧看见了他担忧的神情,恍惚间好似看见了先生,迟疑的喊了一句:“先生……你来看我了啊。”
声音细细小小,如同怔语,但宁朔听清楚了。 然后听见她认真的说,“先生,那个萧适是个狗爹养的王八蛋,你别生气。”
她一副宽慰的语气,“先生,等有机会了,我给你骂回来。”
宁朔身子一僵,猛然抬头看她。 栗氏还在一边美滋滋的照镜子,好似听见了一点声音,连忙过来,惊喜道:“宴铃,醒了?饿不饿?”
盛宴铃神智渐渐的回来,看看姨母,再看看宁朔,这回看清了,不是先生。 她抿唇,颇有些委屈的瞪了宁朔一眼,然后哭了起来,“饿的。”
屋子里面就忙活开了。 宁朔站在一边,终于也回过神来:她知道了。 她就是知道了。 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晓他“身份”的,但是他很肯定,她清楚明了,众人骂的随兰时就是她的先生。 好在她不知道自己也是她先生。 还瞪他呢。 他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又觉得她瞪他那一眼也带着可爱,一时间五味杂陈,最后突然有些说不出来的甜蜜。 ——如今事关起己来,萧适在她眼里,倒是成了狗爹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