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朔亲自去厨房温酒,帮厨娘烧火。厨娘丈夫早逝,她靠着给不雨川烧饭养活了三个儿子三女儿,如今儿女都有了子嗣,本想让她回去享福,她却不愿意。
“回去做什么?真的当老太君吗?”她一边和面一边跟宁朔抱怨,“别提了!京都的宅子贵,幸亏多年前不雨老大人帮了我一把,这才买了间小的。结果孩子多,一个一个的没什么出息,如今都缩在那间宅子里,我回去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她手脚极为麻利,很快就把面条给拉好了,然后起锅烧油,放葱姜蒜,最后放豌豆炒,做了一个焖面。 这是那位客人爱吃的。宁朔不用问都知道,客人不是第一回来——厨娘都知晓他爱吃什么了。 他继续烧火,不动声色的回,“是,那还不如不回去。”
厨娘叹息,“所以说,生儿育女有什么用?一辈子积蓄都在那座宅子里面了,我反而什么都没有。当时我就想,当年还不如把他们丢给老家的人养,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好得很。”
厨娘颇有怨言,“宁少爷知道他们为什么想要我回去吗?就想让我带孩子呢!光是带孩子也就算了,他们还想让我掏出钱来养,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宁朔安慰她,“既然如此,就当没养过吧。”
厨娘却又软了些许语气,“那也不能完全做到当自己没养过。大的也就算了,那些小的眼巴巴看着你,总是不忍心给他们冷脸看,碰见卖糖的了,也想称一斤给他们吃,可怜见的,父母没本事,他们不说读书写字了,一年到头连颗糖也没得吃。”
“再者说,孩子病了怎么办?总不能就看着他们那样去死吧,一场风寒一场灾,也能要了他们的小命!”
厨娘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只能道:“硬不起心肠最后只能让自己又妥协。”
最后感悟一句,“所以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穷人没事别生那么多孩子。”
宁朔听完,觉得她这番感悟实在是厉害,跟时人背道而驰。 他道,“人家说百子千孙才是福气。”
厨娘冷笑一声,将排骨炖好,伤心道:“宁少爷,像您这种贵人如何能体会我们生老病死只能由天定的苦楚呢?”
没银子就只能靠天意了。上天不让你吃饭,你就只能饿死,上天不让你看病,你就只能病死。 宁朔闻言,又想到了今日要来的客人。顿了顿半响才道,“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比你们大多数人要幸运。”
没多久,客人就来了。宁朔像不雨川问过他的年岁,说是今年刚满二十一。但他看起来却有三十来岁的样子。 他叫丰池。京都话还不太利索,带着一股浓厚的睦州桐庐乡音。见着宁朔有些拘束,献上了自己的礼,“是我自己做的酱菜。”
不雨川很高兴的招待了他,还指着酒道:“他为了你来,亲自烧火,温酒,你们年岁相仿,便喝一杯吧。”
申池有些不安。他虽然是来拜访一位“贵人”,但是不雨川跟其他的贵人不一样,他是救命恩人。 否则,这样的高门大户他是不愿意也不敢进来的。又瞧宁朔,见他一副贵公子的模样,举手投足都是贵气,与自己根本就是不同路上的人,便也不敢交谈。 倒是宁朔,问他做什么营生,如今在哪里住。申池拘谨的道:“在杨树胡同里住,做货郎,我力气大,挑的东西多,买的人也多,尚且能够温饱。”
宁朔便说起已经来。 “之前便时兴画货郎图,我也想画一幅,但画来画去都不满意,刚开始以为是自己画技不行,后来发现不是,而是我只会画物,不会画人,货郎的神情我画不出精髓,这幅画就没有活。”
“可我如何能画得精髓呢?我并没有吃这个苦楚,每日里穿金戴银,看的都是酒楼歌坊,并不能对货郎感同身受,所以就干脆没画了。”
这话让申池对他的生疏少了几分——可能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种“自知之明”的话。 他是仇恨富贵人家的,也不喜欢宁朔这样的贵公子,但他并不一味偏执,跟宁朔喝了一顿酒,吃了一顿肉,听了一席话,就变得和气起来。 他喝得有些醉,宁朔扶他出门,他对宁朔道,“宁少爷,改日我请你喝酒。”
宁朔:“你我兄弟,何必见外呢?实话跟你说,我也没什么朋友,若是你我能做个朋友,想来再好不过了。”
申池一听这话,酒都醒了一半。吓的。 天上又不掉馅饼,哪里有这种好事呢?他立马有些警惕。 宁朔也不怕吓走他,还是笑吟吟的道,“申大哥,不妨直接叫我宁朔好了。”
申池连忙说不敢,头也没回逃亡一般走了。 宁朔:“……” 他回去跟不雨川道,“先生,我怕是吓着他了。”
不雨川乐道,“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宁朔:“可能是听了他的事,觉得他很可怜,又或者是觉得他这个人是可交的,毕竟,若是没有坚定之毅,哪里能走到最后呢?如何能为自己一家沉冤得雪?”
他叹息,“学生敬佩他,所以才会如此说,谁知道把人吓跑了,先生帮我说和说和吧。”
不雨川点头,“你向来不喜欢跟人相交,即便现在性子改了,也不喜欢出门走动。如今想要交个朋友,实在难得,便与你说和说和也好。”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三,宁朔就从不雨川那里得知申池今日会去郊外庄子里卖货,他便也去帮着卖。 申池刚开始还不适应,后来发现宁朔卖货特别快——庄子里面的妇人姑娘们都来买了。 排着长队,买完了还不走,就在一边看,宁朔一直都笑着给她们说货上的针线,拨浪鼓,手绢,没有半点不耐烦。 申池从来没有卖过这么多货,高兴之余拿了几朵娟花给他,“是我送你的,回去送与你母亲姊妹吧。”
宁朔点头,“多谢你,申大哥。”
两人一起回城,在城门口分开,一个往西边去穷人住的地方,一个往东回高门大户。 小厮很不能理解宁朔,快踏进宁国公府门的时候,仗着少爷最近一直和和气气,便大着胆子问,“少爷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不过是一个货郎罢了。 宁朔便看了他一眼,然后大步朝书房走去,然后把门一关,眼睛一闭,十分狼狈。 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因为他所受苦楚,家破人亡,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父亲和他一直以为随家清清白白的幕后,其实也有血腥,也有白骨。 宁朔知道这不是自己导致的,但还是会愧疚。 他痛苦的睁开眼睛——若是父亲泉下有知,碰见了申家的人,应该也会痛苦万分没有颜面见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