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红墙乌瓦,八棱石雕画窗户里透进些暮色,通通笼在墙下两人之间,苍茫茫又刺人眼。阵阵西风起,遍地的竹林挡住了一半风,像是卸了力,等吹到墙下人身上的时候,便已经只能浮起衣角和发丝,裹挟着它们往西而去。 盛宴铃一句哽咽的我佛慈悲,也淹没在这不大不小的西风里,却又经久不消。宁朔听得似真似假,心里一突,心跳到嗓子眼,凝眸看她,弯起的嘴角慢慢变得平整,忍不住将身子微微前倾,好像这般一来,那句消逝在西风里的话能听得再清楚些。只万物寂静,他什么也没听见,只好喘了一口气,扯动嘴角问她:“表妹刚刚说什么?”在这一瞬间,她眼里的泪光和这句慈悲让他恍惚之间以为她已然认出他来了。 他几乎是惶恐的握住杯子,青筋毕露盘旋在手上,犹如一颗老树的树根。 不再是岭南那一段腐朽的木头,而是盛开着的大树的根。 但他却觉得自己这树根比腐朽的木头更加易断——这股子念头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道从何而落,只好悬在空中,惴惴不安。 但盛宴铃却在瞧见他的神情后明白了。 ——他不愿意自己卷进随家的事情里。他不愿意自己知晓他的身份。 她明白他这份惶恐。 若他只是宁国公府的三少爷,便没有责任去为随家翻案,她能求的,不过是他尽力去查一查。至于查出什么来,又能做什么,便不能强求他去做了。他是宁国公府的三少爷,又不是专门为先生查案的。 所以求着他力所能及的查一查,便是她作为一个表姑娘唯一能做的。 她做不了什么,又顾及家人,便会束手束脚。然后日子一久,她不愿意伤父母和姨母的心嫁了人,有了自己的丈夫,再有了孩子……于是为了一家子人,她要忘记此事。 忘记自己有一个罪人先生,若是风声紧,晋王上了位,她还要瞒着所有人她跟随明庭有那么一段过往。 这不是绝情无情,而是世人不得已,意难平。 毕竟,短短岭南四年春,哪里抵得过后面人生里的春夏秋冬?他一个人,又如何抵得过一家子的人呢? 他可能还在想——这小丫头即便对自己有师生情义,又能有多少?或者直接看穿了自己对他的爱慕之意,还会一笑而过。 四年罢了。 她甚至能知晓他要说的话。他肯定会轻笑着温和劝解她,“小丫头片子,倒是思虑得多,你这不是爱慕之意,仅仅是惊艳而已。等你的人生里出现另外一个惊艳时光的人,便会忘记我了。”
又或者还会笑着道:“岭南四年,我活着的时候你不思慕,我死了你才明白自己的心思,会不会仅仅是因为我死了的缘故?宴铃,你这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些对逝者的思念罢了。”
这般那般,打消她的念头。 他不想连累她,便不愿意她执念太深。于是最好不要知晓他就是随明庭。若是自己知晓了,定然也会知晓他肯定为随家鸣冤,知晓他即便一年,十年,他都会坚持不懈的去做此事。 那她会如何呢? 按照她的性子,她会跟着他去做的。 无论多少年,她都会如此。因为有先生在,因为知晓先生肯定会去做,所以她一点也不会怕。 他明白她,又想得多,所以惴惴不安,念头落不到实处,酸楚难耐。 如今,她看得比他明白。 盛宴铃便掩下眼里的光,垂头道:“方才……方才说的是……我佛慈悲。”
她的十根手指头蜷缩在袖子里,一点一点的舒展,又一点一点的握紧。袖里展缩手指,心中思虑万千,等了半响,才小声道:“方才三表兄说了一番惹人伤戚的话,生前死后的,很是吓人,我怕三哥哥一味想这些话,移了性情,便想告诉你……我佛慈悲,总是要给一条生路的。姨母给你祈福求神,你必定会安康长寿。”
宁朔一听,心怔怔一瞬,方才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慢慢的平缓下去,笑了笑,“表妹说得很是对,我佛慈悲,生死之路,总归要给人一条能活下去的。”
好在她还没有察觉,反而还在安慰他了,倒是让他心一松一暖。他道:“表妹放心,我心定得很,不过是偶尔感喟罢了,不会移了性情。”
盛宴铃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嗯,姨母心痛三哥哥,三哥哥定然要平安宽慰她的心。”
宁朔点头,“我自然不会让母亲担心。”
他觉得自己可能好心办了坏事,又将姑娘惹哭了。她从刚才起一直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知晓自己说的话让她担忧,便想了想,直言道:“表妹今日去莫家后好似心思不宁,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盛宴铃手指甲掐住手掌的肉,才能稍微稳住一些心神。袖子里的乾坤宁朔不知晓,见她还垂着头,只当她在犹豫要不要说,便觉得自己还是问冒犯了,便要说几句话圆回去。 他道:“你还小,不知世事艰难。其实现在所经历的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还是将她当孩子哄的。 可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 风又吹着发丝漂浮不定,她的手紧紧蜷缩紧握,身子单薄,在风里有些瑟瑟之意,又死死挺着,倒是露出些倔强和委屈。 宁朔还要再说,却见她突然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很羡慕莫家姐姐的勇气。”
宁朔一愣,微微出神,便被她抢去了话。 她说,“于行止虽然在我们看来不好,但是在她看来是好的。她觉得好,便一心一意愿意为了他舍弃宋家的婚事。她觉得不好,便又毫不犹豫跟他做了切割。她很勇敢。”
“即便这份勇敢最后没有换来想要的,但她说,她已经不遗憾了。”
“她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她不后悔。”
说到此处,盛宴铃深吸一口气,“三哥哥,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一直犹豫不决,哭哭啼啼,断断续续,但今天我知晓了,我不该如此的。我缺少一份勇气,也许做了也没什么,但是不做,我会抱憾终身。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声音越来越大,不像此前细细软软的,而是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的道:“我家先生教我,人生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便要将事情想得不那么圆满些,有个七七八八的成果就好了。我从前敬重他,遵照他的意思去做,但此刻长大了些,却又有自己的领悟。”
“——既然人生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既然已经不如意,又为什么要怕这份如意是三分不如意还是八分不如意呢?反正都是不如意,且不管几分吧,去做就好了。”
没错,她想明白了。 她若还是这般的性子,总是立不起来的。她今日能顺遂着先生的心意不拆穿他,然后呢?还要顺遂着他的心意不管此事吗? 再然后呢?继续顺遂着他的心意嫁给其他人? 细细想来,他之前好似有意将自己跟黄正经说亲,五姐姐还说他劝姨母助黄正经和自己的婚事。 盛宴铃就更加硬气了。 她道:“三哥哥,谢谢你,我今日终于想明白了一件大事,以后做成了,我要请你喝酒的。”
这是什么意思? 宁朔瞬间就慌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