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
宋渭南苦笑着道:“你怎么来得这般早,我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看佛经。”
不雨川慢慢走到他的身前,瞧了一眼,道:“我记得,你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读佛经,但又不敢读。后来不惧怕世人眼光了,却又不爱读了。”
“——怎么,现在又怕上了?”
宋渭南:“怕,怎么不怕,怕去见阎王,怕被小鬼刁难,怕见到故人,更怕自己身后带着一家子的鬼魂。”
他看向不雨川,“从前,我总笑话你孤身一人,不懂得人间极乐是天伦,如今我倒是羡慕你了。”
“孤身一人……倒也好,不用背着如此多的人命。”
他喃喃道:“不雨川,我全家性命,还能保得住吗?”
不雨川沉默,而后道:“我会尽力跟陛下争取。”
他叹息,“所以此事,到底是不是你做下的。”
“渭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你全家的命想想。”
宋渭南却没有回答,沉默不语了许久,道:“你信因果报应吗?”
本以为不雨川会不信,谁知道他竟然点了点头,“信的。”
宋渭南诧异片刻,便笑了,“我们虽然同朝为官,但我后来一直看不起你。”
“我对你,所知甚少。”
他喃喃道:“原来你也信因果报应啊。”
不雨川:“你信佛,我信道。”
宋渭南沉吟:“道法……只修今生么。”
与他修来世不同。 他深吸一口气,也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贪念的看着窗外的景色,道:“如今,是不是我做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陛下抛弃了我。”
他看向不雨川,“你说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五年前抛弃随伯英,如今又来抛弃我……将来呢?”
他笑了笑,脸色难看得如同从鬼火之中走出鬼怪,缓缓道了一句:“你想为随伯查出真相,就该去直接问陛下,而不是来问我。”
不雨川并不气恼,也不动容,他只是静静的道:“陛下那里,我自然会去的。你这里,我也要问一问。”
“——宋渭南,是不是你做的。”
宋渭南闻言,再次沉默下来,再度开口的时候,依旧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我和随伯英是一块从江南出来的,师从渝州书院。”
“我比他年长几岁,家世更好,但我们一见面,我就看他顺眼,对他格外提携。”
“他投靠了陛下,成为了陛下亲信,我们都很高兴。因为有他在,若是太子登基,至少江南之地的福泽还能多几十年。”
“但是景泰九年,他突然就变了,他跟我说,江南再这般结党下去,越国就亡了。”
至今如此,宋渭南还记得随伯英来他面前说的话。 他说:“江南私田和奴仆太多,百姓太少,赋税重压,这般下去,一旦国之不富,天有灾祸,便要让百姓走投无路,只能减少赋税。而国库本就是那么多,一旦江南减少,便要挪至北边。”
“北边本就穷苦,若是江南之地减少赋税,北边增加,一来养不起军队,二来北边百姓也要走投无路。”
“两边百姓走投无路,势必是要反的。”
“天下大势,历来分分合合,合有千百种,反则只有一种:官逼民反。”
随伯英一脸沉痛,“而南边的士子众多,一年比一年多,那就挤占了北边的学子官位,北边不满是小事,怕就怕……将来主弱臣强,陛下的命令也要驳回,成为陛下心里的一根刺……” “渭南兄,到那时候,怕是要伏尸百万。”
他苦口婆心,“若是朝中都是江南渝州党派,江南之地还是天下的么?”
“无论将来陛下会不会清剿南边,百姓们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宋渭南却觉得他是危言耸听,“世代皆如此,我们渝州书院不过是尤为厉害了些,怎么会如此被人猜忌?”
随伯英蹭的一下站起来,大声道:“渭南兄,这还是陛下的天下,不是咱们渝州书院的天下。若是有一日陛下没人可用了,便要用上其他的人。或者是太监,或者是北边的人。”
“而他一旦开始布局,就要杀南边的人杀鸡儆猴。”
“你如此聪慧,为什么想不到这点,适可而止吧!你们已经侵占了整个渝州,两广,万州的田地,留给百姓的何其少。你们侵占了,后来者便要学你们的做法,一日日的侵占下去,终究是要反噬的。”
他甚至激动得流下了眼泪:“陛下,是个英明之主,他迟早有一日要发现这些,他迟早是要动手收拾你们的。悬崖勒马,给百姓,也给你们自己一条活路不好吗?”
宋渭南彼时只觉得可笑。 他回过神来,看向不雨川,一双昏昏暗暗的眼眸格外的混浊,“你听听,他多可笑,怪不得陛下喜欢用他。”
“都到景泰九年了,他甚至都不知晓,我一年的银子,几乎都进了陛下的私库,我留下来的,也只有那么一点……一点点而已。”
“若是下地狱,若是真有因果循环,谁去十八层?”
不雨川一直没有说话,等宋渭南说完之后,他才长长的叹息一声,“那你告诉随伯英了吗?”
宋渭南讥讽一笑,“他那么相信他的英明之君,那么苦口婆心劝我,我当然要告诉他了。我告诉他,他现在才看见的问题,我们的陛下早就高瞻远瞩看见了,但他没有做什么,他只是从我这里拿去了钱财进私库罢了。”
他记得自己冷嘲热讽。 他对随伯英道:“不然,你以为陛下的后宫为什么能如此奢靡无度,不然,你以为殿下修建乘凉的避暑山庄银子是如何来的——伯英啊,你可真是个老天真!”
宋渭南喃喃回忆:“我记得,那是个雨夜,外面雷声阵阵,他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呆愣了许久,许久。”
“然后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也没有跟我求证什么,直接走了。”
“再后来,他便没有再跟我谈过此事。”
“至此之后,我也不再将他看成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道:“真可惜啊,他很厉害,但他跳船了。”
不雨川:“于是——” 宋渭南沉默,“于是——我希望他死。 他突然笑起来,“他可真傻,我说了,他是个极为天真的人,老了老了,还如此天真。”
“他以为区区蝼蚁就能撼动大树,他以为悬在天上的太阳很是公正,他以为漫漫长夜只要提灯夜行就能等来黎明。”
“他呼朋唤友,暗暗拉拢那些跟他一样天真的人……可惜了。”
“可惜了,他越是如此,陛下越是不喜欢。”
“景泰二十一年,陛下本想整治江南赋税,他老了,他开始想要千古留名,成为圣贤之帝,但他却又太贪心……” 不雨川定定的看向他,知晓他要说到关键处了。 他问:“然后呢——” 然后。 宋渭南大笑出声,“然后?”
“然后,陛下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想,其实江南隐田是坏事,但是江南隐田在他手上,就不是坏事。他认为他是个明君,他的私库都是要给百姓用的,他只是收拢到自己的荷包里罢了。”
他就想双管齐下,他想改革赋税,但又不能完全改革赋税。 “所以,他跟随伯英便也彻底分船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杀随伯英之心。他只是让随伯英带着随兰时去冀州办事。”
“之后的事情,你也知晓了。”
不雨川听得心口发苦,只觉得自己好像被沉入了湖底,鼻息已窒,咬破舌尖才得以发声。 “那……景泰十一年的江南赈灾灾银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是如何做下此事的……陛下有没有参与……” 最后这句话,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