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内寂静无声。
皇帝被不雨川的眼神看得怔怔一瞬,“你是什么意思?”不雨川神色复杂:“陛下,当时,臣问随伯英,说……棠溪说他应当知晓那些银子在小溪妆的时候,他的目光似乎是恍然大悟了什么一般,然后就痛痛快快的承认了罪名。只是当时我对他……有所偏见,所以并未多想,只以为他是被棠溪揭穿背叛,又在铁证之下不再狡辩。”
“但如今想来,棠溪应当也是被骗了,至于谁骗的她……随伯英最后该是知晓的。但他当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坦然赴死。”
“他只求臣……求臣关照兰时,但臣却没有去管……陛下,臣心里,至今仍然无脸见他。”
皇帝闻言大怒又大悲,他心里十分清楚不雨川说的是对的,但又恼怒他逼迫自己,便大声道:“难道已经死去的宋渭南没有资格给随伯英偿命吗?他勾结太子身边的人给太子下套,让太子来顶撞朕,让随伯英匆忙回京被抓——难道这不是真凶吗?”
不雨川丝毫不惧,声音不大,却始终掷地有声,“陛下!宋渭南下了地狱还能对着随伯英说一句政见不同,不相为谋,但你我呢!”
“你我,明知道真凶不是宋渭南而无动于衷——你我,还有脸面见他吗?”
皇帝青筋毕露,但又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不雨川苦笑,“陛下,臣今日还站在这里跟您说话,便是知晓您不是昏君。”
“可是,临到终了,故人一个个的逝去,您为什么就不能,开恩呢……” 皇帝却眼角下垂,阴沉沉的道:“不雨,你以为朕没有考量吗?”
“都死去这么多人了……为什么就不能终了于此。”
不雨川:“可是陛下,宋渭南是您要他去死的,他是为江南之地去死的,不是为随伯英。他是不得不死,不是为了清白真相!”
“陛下!随伯英自从进京就一直跟随你,他的随字,是随从您的随,一辈子了,就活了一个随啊!您为什么,就是不肯为他做主呢?”
皇帝双手紧紧的握住,眼神漂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随后突然道:“我知道,你很喜欢兰时。”
“他聪慧,心善,心诚,但你喜欢兰时,也应该喜欢英娘。”
“英娘虽然是女子,但她才智不输兰时,只可惜了,是个女子……” “不雨,你舍得看她去死吗?”
不雨川眼神骤然呆住,抬起的手缓缓垂下去,挺直而坐的腰瞬间佝偻起来。 “果然是苏泰啊。”
他喃喃道。 苏泰,镇国公。 太子妃之父,太子的左膀右臂,皇太孙的外祖父。 这般的人,怎么可以有罪呢。 皇帝便看着不雨川的背,彻底塌了下去。 他有些不忍,但又无法承诺不雨川。 两边这般僵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雨川才轻轻问:“我怀疑过苏泰。但是他与随伯英直到他去世之前也是可以抵足而眠的。陛下……我不明白,苏泰是为了什么。”
“臣临死之前,可以知晓是为什么吗?”
皇帝闭眼叹息一声,“朕不曾具体问过他。”
“但是左不过是为了随伯英超过了他的地位,太子更亲近伯英而不是他,朕更器重伯英等等……” 皇帝一开始并不知晓真相。他也是最近才知晓的。 “从睦州随家那个管家被找到开始,从他指控晋王母家的那里,朕和你一般,也知晓是有人想要晋王来代罪。”
所以,他也在查是谁。 最开始查的时候,所有的证据也都指向宋渭南,但是皇帝却知晓,宋渭南是投靠了晋王的。从很多年前,两人私下里就有了往来。 但是他们藏得很好,没什么人知晓。 皇帝起了疑心,追查下去,便发现了镇国公。 当时,他犹豫了很久,但最终还是决定让宋渭南来承担最后的罪责。 他坐下去,无奈的看着不雨川,“你追了一辈子的真相,朕也愿意为你善后,那些真相,那些你得罪的人,朕都可以帮你铲除,为你,为朕,为这个世道开辟出一片清明。可是,这世上总有朕做不到,不想做的事情吧。”
说到这里,他几乎哽咽道:“不雨啊,朕不是圣贤,朕只是一个人,朕也有私心。朕现在,不愿意太子就此成为天下之耻,不愿意晋王成为东宫,不愿意太子妃和皇太孙成为罪人——你,你能明白吗?”
不雨川却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就质问道:“难道陛下不惩处镇国公,只是因为东宫么!”
皇帝抬眸,眼里的泪水瞬间退了回去,脸色铁青,“你是什么意思?”
不雨川讥讽的笑起来,“陛下,咱们这么多年的君臣,臣也多多少少知晓您的心思。”
“您之所以不惩处镇国公,一是因为东宫,二是因为……您也觉得伯英该死。镇国公虽然对伯英下手,却对您忠心耿耿。”
“比起伯英,您更信镇国公。您也认同他在景泰二十三年的杀伯英,因为——” 他说到激动处,突然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但他并未停顿,只是艰难的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高声道:“因为——东宫的助力,并不需要一文一武。”
“东宫的助力,只需要镇国公就够了。”
“再多下去,您就不能再掌控局面了。而明显,随伯英有自己的路,他只一心一意的扶持太子,于是,太子只知太傅而不知岳父。”
他口中的鲜血越来越多,神志也愈发不清醒,“陛下,镇国公也是江南之地的,根源睦州。当年……睦州的人跟随太祖打天下,宁国公,镇国公,温伯侯……他们都是江南人。”
“他有那般的念头,镇国公怎么可能不忌惮他。”
他哭道:“随伯英,你怎么敢,怎么敢——怎么敢冒天下大不韪做下此事呢!”
话音刚落,他一口鲜血吐出来,倒在了地上。 皇帝内心煎熬,快走几步过去抱住他,几经摔倒,痛哭道:“你这般死去,朕这辈子怕是不安了。”
杀随伯英他不怕,但是对不雨川这般的人,他是真正钦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