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四月。
豫州,梁国,苦县,宁平城。
大晋行台的百官和中军将士们,在太尉王衍和襄阳王司马范的率领下,在抵达宁平城后,就进行了休整。
借此机会,行台诸军把城内的百姓,狠狠搜刮了一番,补充了一下已经十分匮乏的物资。
太尉王衍和襄阳王司马范为首的军司,对于这种公然掳掠百姓的做法,根本无法制止。
或者说,王衍和司马范等人对于这种做法,也根本没有想要制止的意思。
仅仅一天之内,原本还有些人烟的宁平城,就被搜刮了个干净,城内的百姓,几乎尽数逃亡,本就人口不多的宁平城内,已经几乎看不到普通百姓的影子,都是遍地的行台官员和军士。
在这种情况下,太尉王衍原本计划的修整一天,然后继续加快行进前往徐州东海国的计划,也无法实施了,因为行台的官员和将士们,几乎全都拒绝继续前行。
又加上遇到春夏之交的阴雨天气,王衍等人也只能宣布在宁平城再多休息一两日。
太尉王衍和襄阳王司马范等人,此时已经知道在行台诸军中流行着一种说法,那就是行台诸军要在抵达徐州东海国后,继续南下江东。
以几乎全是北方人为主的中军将士,全都因此意志消沉,再加上太尉王衍和襄阳王司马范等人虽然在士人中非常有威望令名,但是对于中军将士面前往往趾高气扬,在诸军士兵中的威望远远不如已经死去的东海王司马越。
再加上,王衍等人到了此时,依然没有办法筹集到紧缺的粮草,而且在往日的行军中,几乎没有能力协调十万庞杂大军的行进,多次发生前后不畅的混乱。
这诸多不利的情况全都聚集到了一起,如果没有外在的威胁也就罢了,但是只要有一个强力的威胁突然来到,这一切的不利因素,都将成为摧毁行台诸军的引子。
在接连两天的阴雨落下后,天空终于放晴。
在几个小厮奴仆的伺候下,大晋的太尉王衍刚刚起床,在用过了简简单单的十几道早餐后,又饮用了一例辛香浓郁的加料汤品。
“去告诉襄阳王,就说过一会,一起去城中衙署商议军务。”
王衍一边对奴仆说道,一边品用着汤。
那名奴仆领命告退,小碎步的就往外走去,可是刚刚走到门口,连门都没有踏出去半步,就被门外冲进来一个人撞的惨叫一声,仰面跌倒在了地上。
“哎呦!”
奴仆惨呼一声,捂着自己屁股,刚才这一下,几乎把他的屁股给跌碎了。
听到奴仆如此失状,王衍的心中就是一阵恼怒,家中的奴仆从来都是不能如此有失礼数的,他抬头想要斥责相撞的两人,却只看到了一张惊恐的无以复加的脸庞。
“太尉,胡虏追来了,足足有好几万人马,漫山遍野啊,数都数不清啊。”
说话的这人,是一名戎装的武将,刚才的相撞,并没有伤到这个强劲武夫的分毫,或者说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上面。
看到这名武将的如此惊恐,王衍也是心中慌乱不已。
“胡虏?在哪里?”
王衍立刻问道。
这名武将,是行台的前军都督李昌,属于在中军里既有威望,又听从王衍指挥的少数将领之一,所以王衍对他一直都是很新任。
“回禀太尉,就在宁平城西,已经有不少胡虏骑兵,已经渡过了沙河。”
前军都督李昌焦急的说道。
沙河,就是在宁平城西临的一条河流,只要跨过了这条河,也就是到了宁平城的城下了。
“有多少贼人?”
王衍心中暗暗叫苦,如今行台诸军人心涣散,如果再遇到大股的胡虏骑兵追击,恐怕就是凶多吉少啊。
如今情况下,王衍不住在心中祈盼,这些胡虏都是路过搜掠的,千万不要是专门来针对行台诸军的。
但是,前军都督李昌的话,很快就击碎了太尉王衍的幻想。
“太尉,贼人至少有两三万啊,隔着沙河,看不清河西的情形,但是满布河西荒野,绝对不是数千的流贼啊。”
“而且,这些胡骑凶恶的很,在渡过沙河后,已经把附近樵采的士兵尽数追杀,还击溃了城外一营士兵。”
王衍一听,心中就叫苦连天。
坏了,坏了,本来行台中军就是人心不稳,如今遇到这么多气势汹汹而来的胡虏骑兵,只怕更是无法收拾了。
如今的中军,是要粮没粮,要援军没有援军,似乎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别说是普通的士兵,就连太尉王衍都是心中满是绝望和害怕。
“快,给我更衣,我要亲自去城头查看。”
王衍一声令下,身边的仆人立刻手忙脚乱的取来了盔甲戎服。
平日里的王衍,几乎很少穿着象征粗鄙武夫的戎服和铠甲,所以一时之间,这些手脚生疏的仆人们,相互之间乱作一团,最后还是在前军都督李昌的帮助下,才给王衍穿戴完毕。
太尉王衍穿好甲衣后,想了一想,又命令仆人取来了已经宽衣博袖的常服,套在了甲衣的外面。
在宽大飘逸的常服遮盖下,从外面丝毫看不出王衍里面穿着的盔甲。
看到旁边的前军都督李昌一脸不解,王衍脸色微微一红,说道。
“军中士卒要是见到我穿甲衣,肯定以为情势危机,就怕以讹传讹,不利于军心稳固。”
李昌听后,立刻恍然大悟,一阵佩服感动的模样。
等到太尉王衍在李昌的陪同下,焦急忙慌的赶到宁平城头的时候。
王衍发现,在城头上,襄阳王司马范为首的一众宗室诸王,也已经到了。
大家不约而同的来到城头,王衍知道,这些宗室诸王肯定也已经知道了胡虏来袭的消息。
没有什么寒暄,也没有什么交谈,因为王衍来到城头,居高临下的优势下,把城外的情况已经尽入眼中。
行台的十万大军,虽然都已经到达宁平城驻扎,但是小小的宁平城根本无法容纳如此之多的士兵和官员。
而且,十万人的饮水、生火做饭等等问题,都是每天需要解决的大事,所以行台的百官和部分将士驻扎在宁平城内,其余的士兵都是各自为营,驻扎在宁平城外。
刚刚登上宁平城的王衍,向外看去,成群结队的中军士兵们,就如同被狼群追赶的羊群一样,一个个争先恐后的从城门中向宁平城内涌进。
大批的军帐、铠甲、器具等物品,都被抛弃在了城外的营地里。
而在这些惊慌失措的士兵后方,却是仅仅只有区区数百人的散落胡骑,并且这些胡骑还都是只顾得抢掠被中军遗弃在营帐中的珍宝财物,根本没有多少人真的去追杀。
“贼子敢尔!”
看到仅仅数百胡虏骑兵,就把城外的上万中军士兵给吓的抛弃营地逃入城内,太尉王衍立刻怒斥一声。
此时,城头上已经是有更多的将领和官员来到了。
太尉王衍怒斥一声后,环顾左右的将官,开口说道。
“贼子只有区区数百,哪位将军敢出城逆击?”
在场的众多将官,听到太尉王衍的询问,全都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与此同时,不少将官都在心中暗骂太尉王衍,就如今的情形,出入城内的城门已经被外面涌入的士兵给堵死了,别说是出城逆袭了,别在涌入宁平城的士兵中发生踩踏死伤,都已经算是幸事了。
而且,驻扎在城外的中军士兵,大都是诸军中的下层军士和旁系外军士兵,城头上的这些军官将领,都是中军的诸位高级将领,让这些身份高贵的将领,去为了一些身份低下的士兵拼命,想一想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自己询问后,身边的将官们一个个噤若寒蝉,不由的让王衍心中恼怒。
他并不是恼怒这些将官们畏敌不前,或者说一个个明哲保身,不肯出战。
太尉王衍真正的恼怒的事情是,面对自己的询问,这些诸军的将官们,不仅没有人踊跃领命,就连提出不同意见的人都没有,这种沉默的结果,在王衍看来,就是对于自己权威的不重视。
不过,这种情况下,王衍还要指望这些人保卫自己,也是一时之间无法。
就在王衍想要继续说点什么,以此来换回一下自己的颜面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城外的城门附近,发出了一阵阵的惨叫惊呼。
王衍顺着声音的方向,从城墙上探头望去。
只见在宁平城的城门外,拥挤的士兵中,因为越来越多的士兵拥挤一团,原本就狭窄的吊桥上,根本就无法承载许多人,不少的士兵,都在互相的推搡拥挤中被挤落掉了护城河中。
还有不少的士兵,连护城河的吊桥都没有踏上,就被身后的人潮挤倒在地,随后就被涌上的人潮踩踏致死。
在没有军官和将领维护秩序的情况下,这些被分派驻扎城外的士兵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秩序。
在一个敌人都没有进攻的情况下,自相践踏而死的人数,顷刻间已经超过了被胡骑杀死的人数。
见到这种情况,城头上的不少将官跑到了城门位置的城墙上,一个个拼命的扯着嗓子,向城外的士兵喊话指挥,试图以此来恢复秩序。
但是,在汹涌的人潮下,这些军官的声音,很快被人群中的惨叫和嘶吼给淹没了。
太尉王衍看了一眼城门的情况后,就收回了目光。
因为,这时候,另外的一番场景,已经远比这种死掉些低贱士卒的情况,更加吸引他的注意力。
在宁平城的西面,沙河的西岸。
随着一阵阵的声音如同雷声一样传来,宁平城上的王衍,抬眼望去,在沙河的西岸,连绵不绝的数万骑兵,打着各色的旗帜,在清晨朝阳的照耀下,如同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外衣,那种骑兵潮水一般的威势感,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但是依然不断冲击着王衍的内心。
“这些胡虏已经找到合适的渡河地点了。”
这时候,太尉王衍身边的前军都督李昌小声的说道,似乎是在给太尉王衍解释胡虏的行动原因。
听到前军都督李昌的话后,太尉王衍却依然没有从远处的胡虏骑兵中收回目光。
“李昌,这些胡虏都是那个贼酋所部?”
王衍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安。
“回禀太尉,这些胡虏的旗号,都是并州胡汉的旗号,小人刚刚远远的看到一些清晰的旗号,都是羯胡石勒的所部,并没有看到其他胡汉贼酋的旗号,应该只是石勒一部。”
李昌的话中,似乎有一种对于仅仅遇到石勒一部的庆幸,毕竟其他的王弥、赵固、刘灵等部,虽然战力未必多强,但是人数是丝毫不少于石勒的,要是几大贼酋一起来,那恐怕就是真的是绝境了。
但是,听到李昌的话后,太尉王衍却是一阵的疑惑。
“怪事,实在是怪事啊。”
听到太尉王衍的低声自语,前军都督李昌却是不明所以。
如今追击而来的胡虏骑兵,尽数都是石勒所部,这有什么奇怪的,这些胡虏贼人,都为了掳掠州郡的财货人口,往往都不会一起行动,因为那样的,不仅各自抢掠到的财货人口会少许多,而且各部之间,还会产生争夺,难以维系他们脆弱的同盟。
“太尉,什么怪事?”
李昌壮着胆子问道。
“哎。”
太尉王衍,这时候,才从城外的胡虏骑兵上收回目光,他看了看李昌一眼,说道。
“前几日,那个青州贼人刘预派了使者来,你可还记得?”
李昌闻言一愣,连忙小声的说道。
“回禀太尉,这件事情,小人自然是记得啊。”
看到太尉王衍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前军都督李昌立刻连忙补充道,“可是,小人牢记太尉嘱咐,一直都没有对他人说过此事啊。”
听到李昌这么说,太尉王衍抬了下眼皮,冷冷的说道。
“我自然知道,你不可能说。”
“我真正奇怪的事情,是当时的时候,就连中军诸营都没有发下一个胡骑的影子,远在兖州的刘预,又是如何知道,我军离开项城后,就有胡骑在身后追赶呢?”
听到王衍的话后,李昌也是非常惊讶。
“太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岂不是说,当时那个使者鞠羡,在来面见太尉之前,就已从刘预那里知道有胡骑追击我军了!?”
“青州贼人远隔千里,是如何得知的?”
“难道,这贼人能未卜先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