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晋阳。
大晋并州刺史刘琨,正坐在府邸明堂之中,旁边的两个侍女一个在温煮新酿的梅酒,另外一个则是在拨弄熏炉里的香料。
刘琨出身高门大户,自小的衣食用度就一直追求精细奢靡,虽然如今投身到了讨胡大业中,但是只要一有闲暇时刻,这种温酒熏香的基本调调,那是从来都不能少的。
这时候,刘琨的妻甥,司空从事中郎卢谌脸色匆匆的走了进来。
“姨丈,崔悦回来了。”
卢谌轻声的说道。
刘琨派遣从事中郎崔悦,前往冀州意图劝降青州贼刘预的事情,在并州还是保密的。
“哦,快让他进来!”
刘琨听罢,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很快,一身普通士人装扮的崔悦就来到了刘琨面前。
刘琨一番慰切后,立刻询问起来此行的结果。
“那刘预素来仰慕司空的盛名,不过却并没有对我说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让我替他带了一些礼物和一封书信,要交给司空手中。”
对于崔悦说的结果,基本都在刘琨的预料之中。
对于那些所谓的礼物,刘琨一听不过是些少许珠玉绢帛,并没有任何稀奇。
倒是刘预那封信,却让刘琨有些好奇。
那个胆大包天的青州贼首,到底会给自己说些什么呢?
不过,接过崔悦双手奉上的信后,刘琨却没有立刻着急的打开阅看,反而是先向崔悦询问了一番此行的见闻。
“道儒此回返冀州,一路所见,可是有什么不同?”
刘琨问道。
他们这些人都是河北人士,却已经是数年不曾回过家乡了。
“民生凋敝,商旅罕有,但是终归是繁茂富庶之地,田地里的庄稼还是能经常见到,不似并州这里,到处都是荒芜的野地。”
崔悦非常认真的说道。
“不过,冀州一带的兵祸,可能最近以后要消减许多了。”
刘琨闻言,双眼一亮,问道。
“可是羯胡余部石虎,犹然占据赵、魏一带,难道刘预不打算西进讨伐了吗?”
自从刘琨命令拓跋鲜卑撤退,努力向刘预示好之后,他就知道,赵魏一带的石虎势力,肯定将会受到刘预的追剿。
“刘预率军入冀州后,大肆宣扬所谓《杀胡令》,只要斩一羯胡首级,就能立刻从苍头黔首变成拥有田亩的官士,此令一出,赵魏一带的杂胡乌桓等群丑,本就害怕青州伪汉的军力强盛,如今又这《杀胡令》厚利引诱,全都纷纷斩杀军中的羯胡人,投降刘预了。”
对于这个《杀胡令》,刘琨还是有所耳闻的。
不过,在刘琨看来,这个杀胡令实在是有些荒唐,要是真的把中原的羯胡都杀光了,那刘预占据的整个冀州全部的土地,恐怕全部封赏了都不够。
“但是并州的屠各胡人,怕不下十万数计,那刘预但凭一个所谓的《杀胡令》,就能讨平胡虏嘛?而且,他怎么知道,那些被斩首的人都是胡人呢?”
刘琨摇了摇头。
“司空,这杀胡令中,要杀的所谓‘胡人’,并不是普通的胡人,而是石氏这种羯胡!”
崔悦向刘琨解释道。
“羯胡?”
刘琨稍稍一愣。
这些所谓的“羯胡”是什么模样,并州刺史刘琨自然是知道的。
刘琨不禁想起来见过的那些羯胡人,他们都是想黄棕杂色的头发,也有黑色的,但是大多都是卷曲,并且眼睛也是迥异于中原晋人和普通的匈奴人,而且男子多数都是有卷曲的大胡子。
“要是只是杀羯胡,那的确倒是好分辨!”
刘琨说道。
“不过,为何刘预要单单针对羯胡呢?”
崔悦想了想,然后向刘琨解释道。
“司空,在我想来,杀胡令开始的时候,应该不过是离间胡虏中的羯胡和普通杂胡、晋人,只不过刘预如今兵力强盛,胡虏中的乌桓等杂胡,这才借着羯胡的人头,来给自己找个出路罢了。”
刘琨听后,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
“依道儒所见,这杀胡令的效果如何?”
崔悦听后,非常严肃的说道。
“效果非常好!如今刘预率军坐镇信都,以冀州大族子弟为官吏,又以降将张豺等人为爪牙,赵郡、巨鹿一带的胡虏都已经闻风丧胆,许多羯胡害怕被乌桓、晋人斩杀,都弃城逃奔襄国了,不过半个月间,赵郡、巨鹿郡的羯胡都已经被斩杀、逃窜一空了。”
“而且,那些斩羯胡投降的乌桓人,又被刘预另编为数支兵马,恐怕将来进攻襄国的羯胡人,就根本用不着抽调冀州的百姓了。”
听到崔悦这么说后,旁边的卢谌却是露出一丝惊讶。
“以乌桓人攻打羯胡?这倒是驱虎吞狼的好计策!”
并州刺史刘琨听后,轻轻一笑。
“乌桓杂胡算是什么‘虎’,不过是些丧家犬罢了,真正的虎,乃是刘预手中的兵啊。”
说到这里,刘琨忽然又向崔悦问道。
“道儒,我知道你素有识人之术,你觉得那刘预是何种人物?”
崔悦听后,低着头,认真的想了想后,抬起头来说道。
“司空,我观那刘预举止,既不曾计较我的朝见礼节,也没有自矜自伐,可以称得上是坦荡不拘小节的豪杰。”
“那刘预手下的兵卒呢?我听人说,青州兵强,并不是强在将帅,而是强在那些军卒身上。”
刘琨问道。
“那些伪汉军卒甲士,人人家中都动辄有百亩田地,又都各有田客,虽然是名曰‘军卒’,但其实与郡县中的小豪强并无二致,以如此厚资养出来的军卒,自然是强的很啊。”
崔悦说道。
听到这话,刘琨却是沉默了,要是这样的话,那刘琨根本就没有什么学习借鉴的可能了。
如今的并州可不仅仅是缺少士兵,还缺少土地,因为不知道匈奴胡虏什么时候攻来,种地的农民活动范围都是非常靠近要塞坞堡,根本不敢离的太远。
如此一来,刘琨手下的士兵连耕种田地养活自己都很是艰难,更何况学习青州汉军,用那么多的田地供养一名士兵了。
崔悦与卢谌二人,又与刘琨说了一会儿话后,就告退离开了。
这时候,刘琨才打开了放在案几上的信看了起来。
不过,刘琨越是看信,脸上的表情也越发的精彩了起来。
等到把手中的信看完之后,刘琨的脸色已经是非常的难看了。
他把手中的信纸紧紧的攥到了手中,用力之下,双手的关节都是‘嘎嘣’作响。
“中山郡王?”
“哼,简直就是可笑。”
刘琨口中一边低声的说道,一边拿起手中的信纸,就要投到那个木炭酒炉中。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离开的卢谌、崔悦二人,却又返回来了。
二人脸色惊惧,齐齐看着刘琨。
“司空,刚刚传来的消息,天子在平阳城中驾崩了!”
“驾崩了!?”
刘琨闻言大惊,手中的动作却是也停了下来。
原本应该化作灰烬的信纸,又被刘琨收到了怀中。
=·=·=·==·=·=
冀州,信都。
一场春雨过后,为即将开始的春耕润透了大地。
“有了这场雨,今年的春耕也即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啊。”
刘预望着信都城外一望无际的农田,心中涌起了一股名为希望的东西。
“陛下所言极是,今年的冀州,肯定能有一个安定的日子了。”
清河崔氏的崔遇立刻附和着说道。
“崔公如今兼任大司农之职,等朕离开后,这冀州的农事,可就要拜托给崔公了!”
刘预鼓励的说道。
“陛下既然不嫌弃微臣薄才,臣肯定竭尽全力,把今年冀州的农事督管的妥当!”
崔遇非常有信心的说道。
如今清河崔氏一门十几人,都被刘预征辟为官,九卿、二千石这些职务就有好几个,可谓是成了刘预的大汉在河北的第一家族了。
特别是崔遇兼任大司农之后,所管理的主要职责,就是冀州的农事了。
冀州与其它的地方不同,并不是简单的看天吃饭,冀州的河流水渠纵横,只要平时能修好水利,哪怕是遇到了天灾,也能有很强的抵抗力。
现在羯胡石氏被赶出了冀州大部,北面的刘演所部又不敢前来侵扰,章武郡的孙纬等人又刚刚投靠了汉军。
如今崔遇掌控的冀州中部一带,有了一个很是安全的环境,如此一来,对于今年的农事收成,崔遇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只要冀州有了粮食,则百姓可安居,各类百工出产,也就可以恢复了。”
刘预说道。
“陛下放心,只要给臣一年的时间,就能令冀州百姓不缺衣食,再来个两年,就能积蓄数年之资财。”
此时的崔遇信心满满,心中原本那点对于刘预的大汉怀疑,也都是消失不见了。
如今的崔遇,只是想着做好自己的大司农,然后就有机会位列三公,继而成为刘预将要筹建的“开科举士”的关键人物。
要是能成为‘开科举士’的开创人物,那不仅是崔遇,就连清河崔氏都将成为如孔氏一样的真正名教宗门。
不过,对于所谓的‘开科举士’的具体方法,刘预总是保持着神秘的状态,就连崔遇都是丝毫不得其法。
再加上,还有潜在的竞争对手,比如博陵崔氏、颍川荀氏、太原王氏和华氏等,崔遇也不能表现的太过急躁了,否则反而可能落得不好的境地。
“如今司马炽,已经被匈奴人所杀,关中的秦王司马业肯定将要登基为帝了,这些晋室余党,有了新皇帝之后,说不定就要联合起来,搞什么大的动作。”
刘预对崔遇说道。
“如今章武郡的孙纬手中有数千兵马,可以为北面的屏障,巨鹿郡的崔琼、张豺也有近万兵马,可以防御西面,崔公可一定要把清河周边数郡经营好了,等到将来有了大战,要是没有冀州的粮草供应,但凭青州一地,恐怕是很难支撑啊。”
“陛下放心,臣肯定替陛下牧民一方,等到晋室余党有异动,不仅可以为陛下提供兵员,还能提供充足的粮草!”
有了崔遇的这番表态后,刘预也是有了些放心。
刚刚得知被俘虏的晋室皇帝司马炽被匈奴人毒杀后,刘预先是感到一阵怜悯,随后又意识到了将来的危险。
如今的晋室皇室成员,几乎被之前的王弥、石勒、刘曜等人屠杀一空。
要是按照皇位继承的血缘和实际情况来算,只剩下了三个最有资格司马皇室成员。
分别是关中长安城的皇太子司马业,秦州的南阳王司马保,还有江东的琅琊王司马睿。
但是,在晋帝司马炽被杀后,关中的晋室皇太子司马业登基继任的消息还没有传来,就先传来了长安城内辅政的阎鼎和梁综等人内讧的消息。
摄政的晋臣阎鼎因为忌惮关中本地派梁综侵夺自己的权力,非常果断的设计斩杀了梁综。
随后,始平太守索綝和梁综的弟弟联合攻打长安城,阎鼎力战不敌,在逃跑的时候被乱兵所杀。
经过这一个回合的内讧,整个关中的晋军势力大受损失。
原本有机会趁着匈奴刘曜离开,攻取关中门户弘农郡的时机也就此错过了。
等到刘预回到了信都城内,见到了刚刚从兖州赶来的信使。
“陛下,胡虏三路大军已经齐聚洛阳,根据探报,足足有近十万之数,荥阳的晋将李矩、郭默等人派往洛阳的援兵都被阻拦,颍川郡的荀崧则是被王弥牵制,洛阳城的赵固肯定守不住洛阳了。”
在从信使处得知了最新的情报后,郗鉴立刻为刘预分析了局势。
“要是关中的晋军不内乱,这洛阳之战,恐怕还能多消耗一些胡虏的兵力。”
刘预有些惋惜的说道。
“可是,如今胡虏没有了关中的后顾之忧,只凭借中原的几部晋军残部,要想帮赵固守住洛阳,只怕是不可能了,甚至于,恐怕胡虏都死不了多少人啊。”
郗鉴继续说道。
“如此一来,要是胡虏攻克洛阳之后,顺势东进,只怕就要危胁咱们的豫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