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所有的课程都转成线上开始,王可就像脱缰的野马,上课只管埋头补觉。反复挣扎无望后,她已经彻底躺平等死,大不了到时候交钱重修,现下她的所有重心都放到搞钱上,不仅要去咖啡店打工,还要给孩子补英语。上网课没什么困难,有困难的是时差。给国内的孩子上课得跟着北京时间,很难避免要牺牲睡觉时间。她就像上了发条,根本停不下来,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教授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还在坚持教学和做学术研究。虽然他既权威又有声望,这也并不影响王可觉得他课教的不好,不仅他的英语令人晦涩难懂,他讲课的方式也非常怪异,上课先空出一半时间让大家讨论论文,然后才会讲课件,讲课件也从来不按常理出牌,总是会发散性地讲一些行业最前沿的东西,然后再布置一堆论文,下节课继续讨论。不仅如此,他还设置了课堂小组讨论,这部分也计入总成绩。课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开始被随机分组。Zoom有一个功能,就是教授把每个人分组后屏幕上会出现你所属的小组数字。这个过程就像开盲盒,打开之前你不知道谁会和你一个组,她们会给你怎样的惊喜。王可身体还在被子里,手伸到旁边的桌子上摸到鼠标,戴上眼镜看了看屏幕上出现的数字,深呼一口气,把鼠标缓缓地移过去,手起刀落地点了一下。一个白色圆圈在屏幕上连续转动了十几秒后,雨果那张死神般没有表情的脸出现在屏幕前,瞬间,她的大脑像当机一样变得空白。她缓过神来后手忙脚乱地下床,打开校园网找题目,甚至来不及看课件名称,只是机械的对它们进行轮番点击。其他组员已经开始讨论题目并且运行数据了,她还没看到题目长啥样,差不多十五分钟后,她终于找到了题目,同时屏幕上出现倒计时。“第4组,说一下你们的看法。”
教授的眼睛从眼镜上方抬起,对着电脑屏幕不停地转,浑浊的眼珠子像孩童般灵活。他对着窗口下方的名字,默读几次后发声:“可,王,王,可,王可?是这个发音吧,你怎么看? 请把摄像头打开 。”
一片死寂,没人说话。肯定不是只有她听不懂这门课,但不幸的人永远只有她。“王可?你在吗?”
“我在。”
王可打开摄像头。她感觉自己像被脱光了衣服在大庭广众下被鞭尸,她索性又把摄像头关了。“你怎么看?”
教授又问。“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她从旁边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红得像苹果。“没事,你就说你知道的。”
她此刻感觉像被人用锤子在胸口抡了几下,呼吸艰难,心跳剧烈。她甚至犹豫要不要下线,然后告诉教授网络不好,掉线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过了一会儿又说。尽管内心早已兵荒马乱,但她语气仍然十分镇定,像入行20年的演员。“没事,说错也没关系。”
教授的不屈不挠出乎她的意料,她开始暗暗诅咒教授家断网。“我真的不知道。”
她声音越来越低,镜子里的脸已经从苹果演变成峨眉山的猴屁股,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上次另一个女生直接求助了同组的其他成员,她知道应该求助雨果,他平日里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自如应答。但她此刻不想向他开口,她和他并没有熟到那个程度。再者,请求他的帮助会让她感觉低他一等,有一种不平等的羞耻感。就在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之际,雨果主动打开麦,回答了问题。他开口第一句还调侃教授:“或许下次你可以花时间找一些新题目,这个问题我们之前小组作业讨论过。”
她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王可关了电脑躺在床上,她把枕头蒙在头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她觉得头顶的灯非常刺眼,于是随手把灯也关了。长达两个小时的课程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上完一节计量课就已经丢了半条命。她在床上躺了差不多五分钟后,手机开始响,她不情愿地甩开枕头,把被子移开,从头顶的柜子上摸下手机,戴上眼镜,打开灯,把乱七八糟的头发从眼前拨开,看到屏幕上出现王如婧的名字。“我问了那个人,他说那个作业写完要500欧。”
她说的是计量经济的作业,王如婧找了一个人帮她们代写。上次多元分析差一点就0分,他们组谁都没看到作业邮件,最后好不容易请求教授放宽时限,这才把作业交了,虽然最后分数很低,但好歹比零分强。但这门课不一样,最后的期末考试在线上举行,难度会很大,这就意味着他们小组作业必须拿高分。“500欧?你让他抢银行去吧,就八道题。”
王可回复。“我和其他人商量了下,他们都觉得还行,我们分摊一下,一个人也就100欧,一顿饭的事儿。”
100欧是她一个月的饭钱,她可没资本陪她们玩。“我们自己写吧。”
“你他妈开玩笑呢?我可不行,这题目就跟鬼画符似的,我都看不懂。”
“看不懂学呗。”
“学不会啊问题是,浪费时间嘛这不是,你要是心疼钱我给你出,行了吧?”
“不用。”
“不用你的头,就这么说定了,钱我给你出。”
“那你之后都要找代写?那么多课程呢。”
“看看这次啥情况,只要效果好,代写跑不了。”
“不行,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你给我点时间,我来搞定。”
“你发什么癫啊,今天上课还嫌不够丢人呢,一问三不知。而且人家催我呢,现在不交钱人家没时间给你写了。”
“这还被拿捏了啊。不行,我觉得咱们还是得自己学会,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
“你蒸王八去吧。除非找个家教给你一对一补课,否则别想了。课听不懂,课件看不懂,这个破新冠,导致现在还得上线上课,考试也更难了。”
她没多说什么了,把手机扔到一边,蹲坐在床上,头抵着墙壁闭上眼睛,头顶的灯光像水一样满的溢出来,穿过她的眼皮直射到眼球上,需要用力闭眼才可以勉强感受到黑暗,她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双腿剧烈抖动。她拿过手机,打开whatsapp,找到班里的群组,点击人员,找到雨果。“哈喽,今天谢谢你。”
他回的很慢。王可拇指漫步目的地滑动着手机屏幕,反复切换观看他的动态和签名。他几乎没有任何动态,签名也只有很简单的一句话,是一本书的名字。她放大他的头像,开始细细地研究图像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帧。尝试从这些表象猜测他的性格,甚至心理状态。虽然是徒劳。·大约半小时后,他回了。“不客气,我们当时是一个组,利益共同体。”
“我当时吓傻了,幸亏你帮忙,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没有回。“你有ins吗?”
“非常遗憾,我没有ins。”
王可等了五分钟,他没有回复其他的,而是下了线。她又问:“那facebook ?”
“不好意思,我很久没用了, 很少玩社交软件。”
他再次果断地拒绝了她。 谈话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但她不屈不挠。“那Twitter?”
她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手机界面显示信息已读,但他很久没回。王可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执着,她思考是不是应该顺便把微信和微博也一并问了,但他不是中国人。等了十几分钟,王可又发:“或许你吃过中国火锅吗?”
她想,这会是最后一个问题。发完这条消息后她设置了消息免打扰,关闭了whatsapp界面,努力让自己忘掉这个信息,也没有刻意等待他的回复,而是下了床,去超市买菜。晚上的时候,她打开 whatsapp,看到他的回复:“没有。但听起来不错。”
她猜测他话里的意思,不知道是敷衍还是另有所指。 她看着手机,研究他的每一个单词,从句。 猜测他话里的动机和含义,不过这样的猜测没有持续多久,几分钟后他就说: “你想请我吃?”
她当时嘴里正快速咀嚼着面条,拿着筷子的手突然僵在半空中,她拿起手机反复观看信息内容,确认没有翻译错误后放下手机, 捧起碗开始一根一根地把面条往嘴里放,细细咀嚼,缓缓吞咽。直到面条全部吃完,连汤也喝完后,她在键盘上输入:“当然,我请你吃。那要叫上米勒吗?”
她看着输入框里的这条信息陷入沉思,过了会儿又按下删除键,只留下“当然”,这才按了发送。“那很好,我刚好明天到巴塞。”
他回复很快。“你不在巴塞?”
“对,我前段时间就回来了,反正最近都是网课。”
“哦,我记得你来自加那利。”
“是的,没想到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