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理解刘邦的行动逻辑, 我们首先要理解的是他的出生背景。
自从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六国,认为自己“德兼三皇, 功盖五帝”, 自称始皇帝开始,中国就逐渐脱离了原先的贵族共主政治,走向了大一统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度。 秦汉第一帝国的辉煌从此拉开了帷幕。】 所以那“帝位”是这个意思啊。 刘季此刻终于有些恍然,对于先前那个他把握不准的称呼有了真切的理解。 他伸手捅了捅坐在旁边的萧何:“统一六国?诶,是不是就是今年的事情来着?”萧何是他的上司,又因为能力出众颇为上面赏识, 在消息上面自然比他灵通。 “确实如此。可我还没听到这皇帝的风声, 应该是之后才会传递下来的诏令。”
萧何也没因为这男的未来能当上所谓最高的领袖就给他什么薄面,嫌弃地把刘季顺手就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扒拉下来。 萧何:差不多得了……你这个得性要是不改,我真怀疑你未来是撞什么大运找到谁辅佐了才成就大业的。 【可是,这样堪称惊天动地一般的历史转向, 这样接近于前后割裂的时代风貌, 却让后世很多人误解了一件事情: 战国、秦、楚汉——这三个时代之间不过极其短促的几十年岁月。 秦始皇嬴政和汉高祖刘邦,他们也从来不是隔世的两代人。 刘邦只不过比嬴政小了三岁,当嬴政死于公元前210年, 享年50岁的时候, 他们已经在同一个时代, 同一片天空之下共存了整整47年。】 刘季和萧何跟着天幕的叙述一惊, 下意识顿住了动作。 “五十岁?先前说今年是什么公元前二百二十一年,而……”刘季思虑了一下,决定在不知道未来对于皇帝称呼的条件下, 依旧沿用旧时的称呼:“王上崩逝是公元前二百一十年。”
虽然对这用公元前多少多少年的纪年方式闻所未闻, 刘季还是根据字面意义和自己的年纪推算出了这是多少年之后的事情。 ——十年。 两个人在这个结论得出之后面面相觑着陷入了些许的迷惘。 其实是极正常的一件事情。刘季深知这世上不存在什么长生不老的人物。五十岁的年纪, 横向比较他所认识的人来看,也算不上一句年轻了。 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有些唏嘘:尽管他是楚人,按理来说对秦王没什么感情。 但这样堪称举世无双,仿佛矗立着就代表着权力的顶点,完成了春秋战国以来多少君王野望的人物。最后的结局依旧逃不开所谓生老病死的潦潦草草。 这就让刘季也跟着难受了几分。 【这样的47年,对于刘邦个人来说是太过漫长的岁月。几近步入老年的岁数,他才得到了最后逐鹿中原的机会。 可对于历史来说,这却是太过短暂而狂暴的时期了: 从战国到帝国,七国争霸的余韵延续了三十多年而最终一朝统一,秦的兴盛张扬了十余年却又因为无人能够驾驭而濒临崩溃。 狂暴而迅烈,接近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既有的秩序,继而重新铸造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太快了,快到历史的惯性尚未被彻底的扭转。快到一代人的精神风貌,其实依旧尚且是战国时期的余晖。】 出生楚国的刘邦咳了一声,想到少年时期游历于魏楚之间的经历,再联想到第一次入秦之时的感触。 五世相韩的张良眉梢微动,复杂的思虑重又落到了那明眼人都知道不会罢休的韩王信的那头。 年少时理想是得宰天下,游学各地以增进见识的陈平脸上的笑意此时真切了几分。 他们都是亲身经历过这番剧变的人物,此刻听后世人讲来,更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感慨意味所在。 后世人会误认为刘邦和嬴政是两代的人物,他们作为当事者自然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可是回首这几十年来的风雨,又确实能清晰地回忆起秦朝给周遭带来的一切转变。 【当刘邦出生的时候,秦国还正处于秦昭襄王的统治之下,正巧是攻灭西周国,天下失去了名义上的天子的那一年。而沛县也不过是魏楚边境一个随时可能易主的小城。 直到公元前224年,秦军攻取淮北,沛县被并入了秦国泗水郡的属县。32岁的刘邦才真正成为所谓秦朝的国民。 他青少年时期所接受的教育和认识,其实都不是秦所带来的统一与秩序。不是以郡县制为基础的中央集权,以皇帝制度为根基的君主专/制。 而是战国之时的交相攻伐,士人游侠穿梭于各国之间,为有权有势的诸侯大夫所供养,成为别人的门客而“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理念。 是一个国家观念和血缘之间才有着密切联系,而对于真正想要施展才华却在本国无路可走的人来说,投奔外国,转换阵营,联合分化都稀疏平常的列国时代。 从这一点来看,我们确实应该佩服刘邦的眼光。】 “?”
刘季从鼻腔里闷出一声疑问。 他的心绪此刻到底还是没办法做到完全平静下来。被天幕过早预言了自己未来成就的青年人,回忆起那开头从底层翻身到至高的言论,心头就犹是一阵热血沸腾的激昂。 可他的政治才能和冷峭心性到底是天生的存在,在因为天幕肯定他的眼光而感到愉悦的同时,他注意到的是这份许可背后的原因。 “这光幕……意思是,觉得秦王现在的举措才是正确的?”
他用自己现在的思想前去反推,不无惊讶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尽管楚亡归秦对他这种市井小民来说,不过是趁着政权交替的时代,为了不被信奉法家学说、将游侠视为扰乱国家秩序的害虫而明令严加取缔的秦朝通缉拘捕,于是顺从着新有的秩序通过考核进入秦朝体制,换了一份生计的转变而已。 可是多年来他一切视之为常识的认识,都让他在天幕如此发言之前笃信,秦国此刻所坚持的郡县,不过是天下未平之前的权宜之策。 分封子孙,以藩屏秦——这才应该是秦下一步该采取的举措。 但是,这光幕的意思是——? “……未来的我,怎么做到去支持这样的方案的啊。”
刘季明白了后世人为什么要这样说了。 【人都是会被自己的过往所束缚住的。 刘邦当然不是个例外,他对待沛县故人后来的处置,往往都能在与他们旧日的交往中找到回应。 比如萧何那多塞的两百铜钱,等到后来就成了刘邦特意多给的两千户封邑。比如大嫂当年伪装的洗锅声音,等到后来就是不得已封侯也要刻意为难的“羹颉”二字。】 “?”
本来安安静静皱着眉看着天幕的萧何:这里怎么还有我的事? 一种不太美妙的想法瞬间在心底萌芽,让素来冷静自持、甚至称得上自爱的萧何脸色都不由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青。 他本来以为和刘季一起撞上这出完全是自己倒霉。 ——结果是未来的他,非常有可能,完全就是从头到尾跟着刘季一起造反的核心人物是吗?! 对于自己的能力和才华其实非常有数,只不过出于微妙的芥蒂,对于上级推荐他到中央政/府任职都再三委婉拒绝了的萧何,面色凝重地回想起来最开头的那句话。 “汉高祖刘邦”和他的“汉初三杰”…… 萧何:应该,可能,也许,没有我吧? 但一旁的刘季可没有他这份弯弯绕绕且隐秘的心思。 他琢磨了半天也硬是没想起来萧何什么时候多给过他两百铜钱,只能从自己知晓的人情来往的惯例中排除。最后才想到了服徭役远行的时候,熟悉的大家伙都要给人送个三百钱这个说法,一下子就揽住了萧何的肩。 “好兄弟啊!”
三百钱已经差不多是刘邦一个月的俸禄了。而萧何多给出的这两百,尽管有他出身大姓家底较厚的从容在,也确实不是一笔随手撒得出去的小数目。 被他这又一扒拉打乱思绪的萧何只能沉默,在刘季感慨万分的拉扯中,最后夹杂着无奈和认命地叹了口气。 ……行吧,刘季不就是个这么个脾气的人嘛。 他之所以在不少人,甚至包括自己都看不惯刘季时不时桀骜无礼,狂言妄为的行径的时候,依旧愿意和刘季深交,为他时不时遮掩一些越轨的不法行径,这次还特意来找他喝几杯。 难道不就是因为他这份脾气:下能够仗气使人,在周身聚集起一派兄弟;上能够折节低首,嬉笑胡言之间,都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手段吗? “我这个时候,倒是希望你能变成那个听到正经事后的刘季。”
他没管对着他这句话装傻的刘季是如何打着哈哈的:等到天幕真正讲到核心之处的时候,刘季自然会收敛起所有的轻浮的。只将目光落在天幕上。 【但如果把刘邦的一生再拉长了来看,将每个细节都放大,仿佛掬起湍流不息的河流中奔涌的浪花,我却时常感叹于:他仿佛是不会真正被过往束缚住的。 同时代的英豪,哪怕是与他争锋的项羽,在大权已定宰割天下的时候,所思所想的依旧逃不开分封的桎梏;哪怕是天纵奇才的韩信,在讨要封赏功成名就的时候,所期许的依旧是裂土封王的理想。 可是同样成长在帝制没有多少影子的时代,站在历史的风尖口上向未知和已知同时眺望,刘邦就是那么精准而敏锐地把握住了始皇留给他最宝贵的财富,将这一颗大一统的种子延续了下去。 也不怪有人评价,说他的眼光,从青少年时代就是一直向着西方的,最开始是魏国,是因为信陵君魏无忌;后来是秦地,是因为始皇帝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