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雁回又梦见天曜了,他坐在她身旁一言不发的陪着她,许是晚上,又在梦中,雁回到底是有点服了软:“好痛啊。”
她说。换来了天曜微微一蹙眉。 他默了很久,却问道:“后悔入辰星山吗?”
即便是在如此混沌的状态当中,雁回也想也没想的坚定摇头:“不悔。”
这一辈子,即便自身再遭受多几百倍的疼痛,雁回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在她还小的年纪,遇到那个白衣翩翩的仙人,牵着他的手,跟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蹒跚着来到了辰星山。 那是她的恩人,亲人,也是她从小到大,说不清言不明的梦。 即便现在这个施予她一切的人已经将这一切都抽打破碎,但以前有过的感激和感动也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是凌霄成就了现在的雁回,她从不后悔遇见他,从不后悔入辰星山。 天曜唇角微微抿紧,没再说话,直到雁回沉沉睡去。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天鞭刑都在继续,雁回的气息一天比一天虚弱,第五天晚上子月来给雁回送饭,但雁回已经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饭菜放在面前,她睁着眼睛能看见,却半点也动不了手去拿。 “还有四天……你这样会被打死的。”
是呀,灭魂鞭断人仙根,可从来没人知道在断仙根之前,这个人会不会被活活打死。 “大师兄已经在师父门前跪了三天了……脸都白了。可师父还是无动于衷,我们……也没办法了。”
雁回闻言,嘴角颤抖着弯了弯,凌霄……是真的狠下心肠了,他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雁回闭上了眼,没有说话,子月看她吃不了东西,便将篮子收了回去:“以前我总觉得大师兄偏袒你,所以加倍讨厌你,可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你死。这次我会帮着大师兄的,我去和他一起求求师父。”
子月是喜欢子辰的,雁回一直知道,听着子月的脚步声行远,雁回再也想不了其他,脑子混沌成一片,不久便陷入一片虚无当中。 已经五天受了鞭刑,雁回的身体极冷,也正因为这样,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发现过她心口那块护心鳞的滚烫。像是她身体的最后一道防线,在给予她唯一的温暖。 雁回感觉自己沉浸在一片混杂又冰冷的黑暗当中,倏尔心头挤压出更多的温暖,慢慢融进她的四肢。 “雁回。”
她听见天曜在唤她。不同于前几日奇怪的沉默陪伴,今天听见的声音,更像是雁回所认识的那个天曜。 “雁回,不要放弃。”
他的声音在脑海里盘旋,“再坚持一下。”
他的声音像一只手,托住了不停往下坠的雁回。心口的护心鳞越发炙热,热得让雁回不由自主的想,若是天曜不曾受过那般伤,他的怀抱,应该也会这么温暖吧…… 雁回忽然很庆幸自己现在能识得一个人名叫天曜,他能让她在这种时候也并不只是心怀悲戚,他能让她,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去思考。 第六日正午,雁回依旧被铁链拉了出来,她连眼睛也没有睁一下,沉默的等待着疼痛降临。然而今天尚未等到鞭子落下,雁回便听到一声由远及近的急唤:“师叔!凌霄师叔!”
来人又急又慌,喊得雁回都不由微微睁开了眼往那边看去。今天来看雁回挨鞭子的一个都没了,只有那御剑而来的辰星山弟子慌慌张张的跃下剑来,都还没站稳便对凌霄道:“凌霄师叔,青丘众妖进攻三重山,昨日夜里,已迈过三重山,今日继续向前挺|近,边界仙门奋力抵抗,伤亡惨重!边界仙门预料其走向,全是向广寒门而去!”
凌霄闻言,眉头狠狠一蹙。 妖族先前与广寒门宣战,动手是迟早的事,只是谁都没料到,竟会这样的快,更没想到,妖族竟当真会倾全族之力,进攻广寒门。 “素影门主传来急讯,着今晚于广寒门共商迎敌大计。”
广寒门离辰星山不近,若今晚要到广寒门,那现在出发御剑而去时间或恰好合适,雁回这一顿鞭子抽下来,或许得一个多时辰,到时候再去,怕是时间就迟了。 凌霄略一沉吟,做出了决断:“着张宿峰师叔凌雷今日、明日给雁回行刑,令心宿峰凌霏监督执行,若我后日未归,则凌雷将剩余四日刑罚行至结束。”
弟子领命而去。凌霄抬头望了雁回一眼。 最终依旧是什么也没说,拢袖踏风而去。 不过片刻,凌雷与凌霏便来了。凌雷是除凌霄外,辰星山内息最为浑厚的师叔之一,由他执行鞭刑,确实合适,然则凌雷心性宽厚,极少对弟子下得了狠手。所以凌霄还派了凌霏来监督执行。 凌霏与雁回有仇,凌霄不会不知道,辰星山谁都可以放过雁回,但凌霏不会。 凌霄竟是在这片刻时间里,将这些都算计了个清清楚楚…… 凌雷握着鞭子看着奄奄一息的雁回,果然心有不忍,一时没有念诀,然而依旧带着幕离遮住脸的凌霏则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见凌雷犹豫着不动手,她便冷声道了一句:“凌雷师兄,再不行刑,时间便要过了。”
凌雷到底是只有叹了口气,念诀催动鞭子向上而起。 雁回已经不用咬牙忍痛,不让自己发出同哼了,因为现在,即便张着嘴,她也再无力气能哼出一声来。 第六日鞭刑行完,雁回重新落入地牢之中,只觉自己周身筋骨尽断,身体如一滩烂肉一样,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 她闭着眼,又陷入了昏沉之中。 所有的感官都已消失,只有心口的护心鳞依旧坚持不懈的温暖着她的身体。还有脑中天曜的声音,一直在唤着她的名字:“雁回,雁回。”
让她感觉,此刻的自己,还是活着的。 真好…… 深夜,皓月当空,月光正巧照进了雁回的地牢之中,月光在黑夜之中实在太耀眼,雁回眼睑动了动,睁开了来,晃眼之间,雁回倏尔看见一道黑影在自己身边晃了一下。 她一眨眼,神智清醒了一些:“天曜?”
她喊出口的声音极致沙哑,像是喉咙已经被撕碎了一样。 身边的黑影微微一顿,做出了澄清:“是我。”
听到这个声音,雁回有些愣神:“大师兄……” 子辰在雁回身旁,手里拿着一个物什在雁回脚上的铁链上画符咒。 雁回艰难的动了动脑袋,往他手里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子辰拿着的竟然是日日抽打她的那根灭魂鞭。雁回讶然:“怎么……” “师父不在,凌雷师叔看这鞭子看得没那么紧,我将它偷了过来。”
不用听雁回问完,子辰便答道,“你身上的铁链要此鞭画咒方能解开,我让子月去开山门了,等我将你身上的铁链都解开了,便带你出去。”
他专心画着咒,都没有看雁回两眼。 但雁回知道子辰是一个怎样遵纪守德,听从师父命令的好徒弟。他向来正直,从不行半点违逆师命之事。他是凌霄的大弟子,所以便一直一身作则,从来没有哪一天有所懈怠。 而这一次,他竟然偷了师叔的鞭子,打算私放雁回。 “大师兄……”雁回眼眶微润。 她向来不怕艰难险恶,不怕冷眼恶语,她只怕别人对她的好,她亏欠着一直还不起。 凌霄铁了心要断雁回的仙根,即便身有要事,也不忘交代他人来继续做完这件事,而子辰就这样放了她,待得凌霄回来,他将面临什么样的责罚,雁回无法想象。 脚上的链条被子辰解了开,然而雁回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六次灭魂鞭,已足够伤筋断骨了。 子辰专心的给雁回解手上的铁链,此时他脑袋离雁回要近一些了,便轻声说着,“这次离开辰星山后,便去妖族的地方吧。中原不留你,你便去那方好好活下来。”
听得这句话,雁回默默侧了头,眼角泪水没入地中。 子辰想让她活下来,所以愿意抛弃扎根于他观念中的仙妖之别,不带有半点歧视的让她去妖族,只为让她活下来。 左手的咒画到一半,忽然之间,地牢洞口外倏尔有人影一闪,子辰与雁回皆是一惊。 子辰抬头,见凌霏站在洞口之外,一身白衣映着清冷月光,她一声冷笑:“师兄不在,我怕有人动了私念,便来巡视一圈,没曾想,还真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
子辰一默。 “子辰,你身为凌霄师兄第一个入门弟子,而今便是这样武逆你师父的命令?”
她道,“你现在将雁回脚上铁链拷回去,出来,我便当今夜未曾看到过这一幕。”
子辰一垂头,继续给雁回手上铁链画符。 雁回心头震颤:“大师兄。”
“她在三重山伤了元气,如今不一定是我对手。”
子辰悄声道,“待解开枷锁,我强行带你出去。”
凌霏未曾听闻子辰的言语,但也看出了子辰不打算听她的命令,凌霏神色大寒,她冷冷一笑:“好,那便别怪我心狠。”
她说罢,身影一动,闪去了一边。 自从伤了脸之后,凌霏周身戾气已是越发的重,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雁回心头直觉不妙,她推子辰:“你快出去。”
适时子辰已解开了雁回的左手,只剩下脖子和右手的铁链未解开,他哪肯出去。 雁回推他不动,她要劝,忽觉四周地面血光一闪,整个地牢之中杀气四溢。 凌霏她启动了这地牢里的杀阵!雁回惊愕,她竟是要下杀手! 她本来,在三重山也是想杀了雁回的…… “她要杀我,大师兄,趁阵尚未结完,你出去。”
子辰不为所动,将雁回右手铁链上的符咒画完,她手上铁链应声脱落,仅仅剩脖子上的铁链未取。 而不过这片刻耽搁的时间,地牢之中血光大作,法阵在地下旋转,光芒强烈的直冲洞口之外。 雁回只觉寸寸血肉仿似都要被这阵法吸干了似的,极致难受。她没曾想这地牢的法阵竟有如此厉害,但一转念,这是关押辰星山犯了大错的人的地牢,其中的杀阵是由清广真人布下的,自然不简单。 凌霏外洞亦是惊愕了非常,她见血光冲天,径直染红了顶上天空,她本意只是想杀了雁回,普通阵法在启动到完整之时都是有一个过程的,她本想子辰会在那段时间里出来。 但谁料这法阵竟然…… 地牢之中,雁回与子辰并不知道外面情况。子辰亦是双目充血。他将雁回抱了起来,手里依旧握着灭魂鞭,在她脖子上艰难的刻画着符文,他周身结出结界,将两人护在其中。 但他的结界在杀阵法力的冲击之下已经左右晃荡,眼看着便要维持不了多久了。 子辰的心口没有龙的护心鳞,他只是个普通凡人修的仙,他的法力修为只是高于同辈之人,他并不足以与这样的阵法之力相抗衡! 雁回心焦似火:“你出去。”
她哑着嗓子喊,“你出去!”
她话音一落,子辰的结界应声而破,登时杀气迎面席卷而来,子辰霎时七窍出血。 雁回却安然无恙,她心头护心鳞大热,她一时还以为是护心鳞在发挥作用,但却发现自己周身有细小的风在围绕着她旋转,将扑向她的杀气尽数化解了去。 这样温柔的风,是子辰的力量…… 雁回脖子上的符咒还有两笔未画完,但子辰已经撑不住身体,脑袋搭在了雁回肩头之上。 雁回拼尽全力撑住身体,她感觉到子辰的血顺着她的肩膀流过她的锁骨,然后一点一点浸湿她的衣裳:“大师兄……”雁回惊骇非常,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颤抖,“不要启动法阵了!”
雁回在惊惶之中用尽全力的冲洞口外面哑声嘶喊,“不要启动法阵了!放大师兄出去,放他出去!”
凌霏在洞外,看着杀阵阵眼在微微闪烁着红光,她此时若是以法力强行打断阵眼运转,或可停止此法阵,只是……恐怕要搭上她半辈子的修为…… 她犹豫不决,而此刻地牢内的子辰的手再握不住灭魂鞭,无力的垂搭下去。 雁回脖子上的符咒,只剩下半笔未画完。 “雁回……”子辰声音低弱,“师兄没用……” 雁回摇头,难言哽咽。 因为有子辰的风一直在她周身旋转,所以雁回尚未感觉到杀阵的巨大压力,但是她的身体却止不住的战栗,像是灵魂都在发抖一样。 “……我救不了你。”
“不要救了,不要救了!是我错了。”
她喊着,已是满脸的泪,“我错了,我错了,凌霏!我愿以命尝罪!你放过大师兄!求你放过大师兄!”
听着雁回像困兽一样的嘶喊,凌霏微微一咬牙,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法阵阵眼。而便在此刻,空中倏尔传来凌雷一声粗犷的喊:“此处为何会这样!”
其他人会发现她的。 会发现是她启动了杀阵,杀了子辰…… 凌霏心底一慌,施了一个遁地术,霎时消失在此处。 凌雷落在地上时,周遭已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往洞里一望,眼睛霎时被里面漫出来的红光刺痛,仿似要瞎了一样难受。 其他峰的仙人陆续赶来,人人只听得雁回宛如困兽一般的痛苦嘶喊。 子辰的身体已在雁回的怀抱里慢慢冰冷,雁回声音已经哑得就算她已是拼尽全力的嘶喊,但是发出的声音也依旧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嗓子好像哑了。眼睛好像也快瞎了,除了周遭的红,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那么的绝望,没人帮得了她,她更是帮不了自己,就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子辰在她怀里一点一点没了气息。然后被杀阵一点一点吸干血肉,化成粉末。 雁回的双手空了。 子辰……尸骨无存。 而她还感受着子辰在她周身留下的最后的法术,到最后一刻,子辰也在保护她。 然而这包裹着她的风也慢慢缓了下来,雁回知道,以现在的身体状况,待风消失,她在下一瞬间就会像子辰一样,灰飞烟灭。 没人救子辰,也没人会来救她…… 那就这样算了,不去挣扎了……雁回眸色霎时灰暗成了一片。 “雁回。”
心头护心鳞慢慢的开始热了起来,紧接着越来越烫,越来越烫,好似一块烧红了的铁烙在她心口里了一样,让她感觉自己还是个活人。 一声龙啸自洞外天边远的地方传来。 听起来那么小,那么远,但却微微唤醒了雁回眼眸里的一点光。 下一瞬间,龙啸之声响彻天地之间,在杀阵之中,于地牢之底,雁回也感受到了那动天彻地的力量,仿似能使山河震颤。 “妖龙!”
“是火龙!”
外面有仙人的惊呼,但这些声音都成了雁回耳边的杂音,慢慢被摈弃开去。她只听见在第三声龙啸之后,一股巨大的力量蓦地压向地牢之中。 洞外鲜红的阵眼“咔”的裂出一条缝隙。地牢之中红光应声而暗。 龙身由天际蓦地俯身而下,携着风,带着火,压制了阵法之力,涤荡了所有杀气。 阵眼破碎,红光消失。地牢黑暗如初,空中月色依旧。 在洞口渗透下来的苍凉月光里,天曜一身黑袍长身独立,立在雁回面前。 四目相接,雁回一身狼狈,而天曜却是丰神俊朗,宛如天上的神,又似地狱的魔。和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的视角,然而不管什么,都变了太多。 他不再瘦小,不再不安,他好似重新寻回了震天撼地的力量。他现在变成了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在看见萎靡在地的雁回之时,却有几许心疼的神色藏不住的流溢而出。 他俯身弯腰,双手穿过雁回的手臂之下,抱孩子一样将她抱了起来:“我带你走。”
一直都是她救他。 而这次,换天曜来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