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5月末。“不要以为上了个高中就了不起,有什么好炫耀的,上个不入流的高中也就混个高中的文凭,能不能考个不入流的大学还两说呢…”骑着那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沿着崎岖的机耕路刚拐进村口,高传文就听到高勇二叔的遗孀赵天娇那高昂的叫骂声,高传文不自觉的捏了刹车,放慢速度并抬腿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子缓慢的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高传文家的房子在一个之字拐的胡同的尽头,胡同的两侧分别是自家爷爷及几个亲叔叔的房子,叔伯爷爷二爷爷及二爷爷的两个儿子的房子,还有几个本家叔叔伯伯的房子,因为建房时缺乏规划以及建房时间有先有后,最后所有的房子联在一起既没有形成一条规则的弄堂,也没有形成一个四合院。胡同的地面曾经用山土填平,山土中夹杂着碗口粗的火花石,经过常年累月雨水的冲刷,山土和细石早已被冲刷得不知所踪,而遗留下的白里泛黄的火花石带看它们那尖锐的棱角,半截子突兀的戳出地面,使得本就凸凹不平的地面显得有些狰狞,这也让蹒跚学步的小孩们没少摔跤和受伤。赵天娇便是二爷爷死去的儿子一一二叔高勇的遗孀,也就是二爷爷的大儿媳妇,她家的房子便在胡同入口的第一家。听着她的叫骂声,高传文心头不由得一紧,因为现在整个胡同里的学龄人群中正在上高中的只有他一人,同辈份的人中其他人要么辍学或外出打工,要么还在上初中或者是小学,赵天娇的叫骂对象很明显是针对他高传文家的。高传文沿着路基,转过正好挡住胡同口的那片松柏林,就看见上身穿着一件翠花的确良衬衣,下身穿一条灰黑色裤子的赵天娇左手叉腰,右手支起食指和大拇指,平伸着向前斜指着胡同向里叫骂。高传文推车的手情不自禁的加大了力度,脚步迈出的速度更加缓慢了下来,一股无名的怒火不由得从心头涌起,他真想冲过去质问赵天娇:你这个泼妇!凭什么在叫骂我家?我上学怎么就惹着你了?我上怎样的高中能否考取大学与你何干……转念一想,高传文又压下了心头的怒火,他想再仔细听一会儿:赵天娇为何在此叫叫骂?作为晚辈我不能失了礼数。正当高传文伫立在那儿犹豫不决之时,耳边想起了自行车的铃铛声,接着一辆自行车来到高传文的身后,骑车人正是堂弟高扬一一已故二叔高勇和赵天娇唯一的孩子,高扬翘腿从自行车上下来,高兴的喊到:“大哥,你放假了!”
,高传文转身应到:“啊!我刚回来,你上街去了?”
,高扬答到:“嗯”……虽然本家人及村里人都很讨厌赵天娇,私下里都叫赵天娇为“朝天椒 (一种很辛辣的辣椒,在整个成长过程中辣椒的尖部朝向天,辣椒柄朝向地)”,轻易没人去招惹她,也不愿意去招惹她,因而在村里是那种因胡搅蛮缠而被独立的对象。但作为高姓的本家人,看在二爷爷高文远和过世二叔高勇的份上,对高扬并没有另眼相待,加之高扬比高传文小不了几个月,属于同龄人,自小一起玩耍长大的叔伯兄弟,私下里感情和亲情还是很深的。听到这边的响动,赵天娇停下了叫骂,放下手转过身来看见是高扬,原本满脸的怒容立刻堆满了笑容,看到高传文时,笑容停顿了两秒钟后,便如风摆柳般摆动着腰肢向两个孩子扭了过来。在农村而言,四十多岁的赵天娇属于姿色上乘且保养较好的女人,束腰的上衣显出身材没有一点发福的迹象,裂开的领口露出一片白晰而丰满的胸脯,原本白嫩的鹅蛋形脸上涂抹着一层粉脂掩盖住了脸上的细纹,五九年的经历、农村生活的艰辛以及命运的多舛好像并没有在她心上和身上留下多少痕迹。“扬扬,你们回来了。”
赵天娇明知故问。高传文没有吭声,看着赵天娇那副面目就顿感厌恶,不想再与之多待一秒钟。高扬则厉声问道“妈,你又骂谁了?”
赵天娇尴尬的瞄了一眼高传文,赶紧搪塞道:“没有,谁都没有骂!”
高传文对高扬说:“扬扬,我先回屋了,待会儿再找你玩。”
说罢便推车朝胡同里走去。走进胡同,高传文看见爷爷、二爷爷还有几个婶婶及众多的堂弟堂妹都在家且有几个在家门口,高传文逐一和他们打招呼后朝家里走去。今天是周六又是放月假的时候,高传文上午上了两节课后学校才放假,其他上学的堂弟堂妹们也都放假了,因此基本都在家。不过让高传文纳闷儿的是为何很多大人和小孩都站在门口,像是在迎接什么大人物的到来似的。后来听人说才明白过来:赵天娇就像一只专门骂自家人的“疯狗”,只要和本家的人产生了一点什么小冲突,不论她自已是否占理,就会对别人一通臭骂,而本家人一般都忍气吞声不予理睬,这也恰好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直到她自已一个人骂得无趣或骂得累了才停息。而她如果和村里非本家族的人发生冲突并咒骂别人时,别人是不会让着她,有的会和她对骂甚至发生肢体冲突,她也因此吃过亏并且曾经棋逢对手,之后便将“泼妇劲”转向对内了。今天上午“朝天椒”的泼辣劲刚要发威就戛然而止,胡同里深受其害的的本家人便都好奇是什么人、什么事制止了赵天娇的谩骂,因而很多人都在自家门口站着想一探究竟。高传文刚走到家门前,就远远的看见妈妈脚靸着拖鞋,两只裤腿高高挽起,手持着一把蒲扇坐在堂屋里一张桌子旁边的椅子上生着闷气。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赵天娇刚才的骂声让妈妈觉着生气。“妈,我回来了!”
,高传文高兴对着屋里喊了一声。妈妈也看见了传文,迅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边走边笑着对传文说:“传文回来了!今儿个怎么回得这么早呢?”
高传文解释道:“今天刚好轮到周末,又恰逢放月假的日子,我们今天上午只上了两节课就放学了。”
说话间,高传文立好自行车的支架,提起自己的书包便大踏步往屋里走去。传文一进家门,妈妈便接过传文手中的书包说:“我以为你们还像以前的时间点放学,还没有开始做饭呢。”
传文说:“现在煮饭也不晚,再说放假了也不用赶时间。”
妈妈开始着手准备做饭,高传文在一旁帮忙打下手:帮忙洗菜、帮忙向灶里添柴火。不一会儿的功夫,一顿香喷喷的米饭就做好了,虽然只是几个素菜,但高传文却吃得很欢,一会儿就吃下好几大碗。比起学校里用铝制饭盒蒸的有时硬似铁砂的米饭就着咸菜,家里的饭菜真是太美味了。妈妈满眼高兴的看着自己儿子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没有吃惊、没有责备,而是一脸的微笑。午饭过后,每人头带一顶草幍,高传文随母亲一同去自家田地里收捡一下前几天割掉的油菜。妈妈拿扁担担着两支空箩筐,箩筐中装上了一卷稻草绳。高传文则拿起一支一米来长、周身光滑发亮的圆木棒,用一端挑着一个直径约两米、边延深约十公分的用来晾晒粮食圆形竹簸箕向田地里走去。田地的面积并不大,约有三分地,被割倒的油菜朝一个方向整齐的平铺摊放在地表。经过了几日太阳的灼烤,原本翠绿的油菜枝及细长的油菜角已经变得金黄色,在那横卧的油菜枝露出的缝隙里,偶尔还能看见炸裂开的油菜角中蹦出的油菜仔,粘上土和湿气后,已经长出了大约一寸高的嫩芽,米黄的芽顶上嵌着两片脆绿半圆的小叶片从芽顶中心向两边相向平伸开来,如同一把用碧玉雕琢的玲珑小伞,一簇簇的,干旱的天气似乎并没有怎么影响这些小嫩芽的生长。高传文找了一块相对平整而干燥的地方正面朝上放好竹簸箕,然后同妈妈一起将己经晒干一碰就炸烈的油菜轻轻移入簸箕,堆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妈妈拿起那根圆木棒轻轻敲打在油菜角上,乌黑发亮、直径几毫米的油菜籽便哗啦啦的从菜荚中滚落到簸箕中,不一会簸箕中就铺满了薄薄的一层。剥离掉油菜籽的油菜枯枝被捆成捆堆积在田埂上,日后可以当做烧火做饭的柴火。在劳作的过程中,妈妈向高传文讲了这个月来爸爸和姐姐的近况以及今天与赵天娇发生冲突的经过。原来和赵天娇发生冲突是因为稻田灌溉引起的。进入初夏的天气己经几个月没有下雨了,眼瞅着正在开发花抽穗的水稻因为缺水而都蔫了,村里也在积极想办法,最后众人齐心协力在村前河的上方临时筑了一道拦河水堰,让河中水位下降厉害的水聚在一起对农田加以灌溉,村里农户按田地距离河堰的远近由近及远排队进行灌溉。高传文家的田和赵天娇家田隔一条田埂,传文家田距河稍近一些。妈妈昨天晚上开始等候排队,等了一晚上到早晨才轮到,在田头照看着灌了一个多小时才给自家干旱的田里灌满了一田水,心里还想着这浇一次水也该管得上半个月不用灌溉了。没成想等妈妈回家吃了顿早饭后回田头一看,看见赵天娇正直接挖断田埂,将自家田和传文家的田打通,妈妈辛苦排队灌溉的水很大一部分已经流入赵天娇家田中。妈妈当然不愿意,堵住了决口并让赵天娇自己排队浇水去。言语之间两个人便吵了起来,村里其他等待灌溉农田的村民迅速赶过来制止了冲突的升级。民以食为天,以前每逢干旱时村民之间没少因为抗旱发生矛盾的,有时甚至发生了流血事件。平息矛盾的过程中就有村民说赵天娇这样做不厚道,不能坐享其成,赵天娇因此憋着火没有发泄完,后来便有了回家后在胡同口的叫骂之举。高传文的爸爸依然是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农忙时便回家帮忙妈妈耕种,种田地只能勉强维持家中的粮油和蔬菜,家中的主要经济收入靠爸爸:一家人的生活开支、每学期高达八九百元的学杂费、农耕的投资……爸妈的压力够大的。姐姐初中毕业后已经在广东那边的工厂里打了三年工了,前两年在制衣厂当工人,今年过年后进了模具厂打工,先从学徒做起,工作比较辛苦,经常加夜班,目前工资只有三百多一个月,除了自己的费用,所剩的钱不多了。当日薄西山的时候 ,高传文和妈妈已经将油菜籽都脱粒了下来并装进了箩筐中,将油菜秸秆都捆上并堆集好。经历了一下午的日晒和劳作,两个人的衣帽早已被汗水浸透了多次。蒸干汗水后留下的盐渍粘在脸颊上,让人感到瘙痒隔应。收捡妥当之后,高传文抢先挽好箩筐上系的绳子,插入扁担挑起百十来斤的新鲜菜籽往回走。妈妈虽然坚持要自己挑,但最终没有能说服执拗的高传文,只好挑起簸箕回家。高传文担起百十来斤的重量本没多大问题,耐何他长时间呆在学校缺乏劳动的磨炼和耐力:沉重而坚硬的扁担压在肩头的肌肤上顿感火辣辣的痛。为了减轻疼痛,高传文不停的将扁担在左右肩膀上轮流换动,脑袋使劲往前伸,整个人被扁担折磨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看着儿子那外行而又逞能的样子,妈妈几次都要接过扁担来自己挑都被高传文拒接了。经过半个多小时的闹腾,一下午的劳动成果总算挑回了家,高传文和妈妈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并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晚饭过后,高传文先烧水洗了头和澡,然后又将换下的脏衣服搓洗干净并晾晒了起来。劳累了一下午的高传文刚在堂屋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准备好好休息一下,恰好看见高扬朝着门口走了进来。还没有进门,便对高传文问到:“大哥,你吃晚饭没?”
“已经吃过了,你呢?”
高传文道,“我也刚刚吃过了。”
高扬边答边进了口。听见堂屋中孩子们的对话,正在忙活的妈妈从厨房中走了出来,同高扬打了声招呼就又去忙活自己的事去了。高扬落座后,顺手从口袋中摸出一盒环球牌香烟,从中捡出一支递给高传文,高传文摆手示意拒绝了。高扬将香烟的一端塞进口中,用牙咬上,顺手掏出一盒火柴,划着一根后靠近香烟的一端,嘴轻轻一吸,火柴头上淡红色的火焰顺着烟丝爬了进去,一两秒内使黄褐色的烟丝变得红亮了起来,高扬的猛的吸了一口,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离开嘴边,紧接着从嘴里喷出一口烟雾,灰白的烟在高扬的前上方翻滚了几下慢慢消散在空中。从他那吸烟的一举一动中可以看出:高扬虽然年龄不大,但是他烟龄可不短。再猛吸了几口后,高扬开口了:“大哥,我妈中午在门口叫骂的事有点对不住了哈,不要计较了,她那人就那样性格,改不了了,我们也没办法……”高传文道:“没什么,都知道她的性子那样。”
高扬再吸了几口烟后,将剩余的一小截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之后接着道:“我准备近期到广东去打工,身份证刚办好,在家呆大半年了,也没什么意思,准备到外面去闯一闯。”
高传文接话道:“出去闯荡一番也好,长长见识,最好在外面能学门实用的手艺,以后过日子就不用发愁了。另外,作为兄弟,我还是要啰嗦一句:在外面千万不能太冲动了。”
高扬连连点头,并嘱咐高传文有时间多去看一看他爷爷一一二爷爷高文远,他感觉二爷爷身体越来越差,三叔离了婚又成家后,落户边疆,照应不够;大姑妈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已的妈妈不会为人,亲戚一般不来往,加之她对二爷爷不好,真的放心不下二爷爷。高传文让高扬不用担心家里,自己在外面要照料好自己就行。又闲聊了一会儿,高扬起身回家了。高传文一个人坐在堂屋中正发呆,妈妈走了进来,闻到一屋的烟味,不禁皱了皱眉,轻轻咳嗽了一声问道:“传文,你抽烟了?”
高传文答到:“我没抽,是高扬刚才坐这儿抽的。”
妈妈又说:“这孩子,正经的没学到,毛病倒是沾染了不少!”
高传文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了一会儿书之后觉得困乏了,便躺在床上,在单放机中插入录有《水手》单曲的磁带,调小合适的音量,在歌声中慢慢的睡去。沉睡中做了一个梦,还将自己吓醒了:梦中不知为何自己在不停的奔跑,好像是有人在追赶自己,突然自已就能离地飞了起来,飞的高度并不高但追赶的人恰好够不着,高传文使劲的舞动手和脚想要像飞鸟一样让自己飞得更高一些,然而任凭他怎么使劲卖力,并没有能飞得更高,也不知飞了多久,来到一条宽宽的河流旁边,追赶的人停在河边没有追赶,而高传文心头高兴,正想奋力飞过大河,不小心突然掉进河中,高传文拼命挣扎想要再次腾空而起,而冰凉的河水包裹了他的全身让他无法脱离,高传文又惊又怕地从梦中醒来,才发现是一场梦一一虚惊一场,不过有一点是真的:他躺在被子外面和衣而卧,夜里也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气温下降了许多,高传文觉得全身冻得有点发凉。翻身钻进被窝,高传文久久难以再入睡,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家中目前的情况算是解决了温饱问题,距离小康水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家中为了支持我上学已经是有些吃力了,就个人的想法,我倒是也愿意到外面去打工,至少这样能减轻家中的经济负担。可是所有的家人:爷爷、爸爸、妈妈、各位叔叔还有姐姐都希望我能好好上学并能考上大学,不论什么大学,至少要比父辈强、不要再重复他们生活的轨迹。这就是他们最简单最直白的心愿。特别是爷爷、爸爸和姐姐都曾多次说到他们都吃过没有上学没有文化的亏:爷爷说他如果有一点文化哪怕只是能识一些字他早就应该是木材厂的干部了;爸爸说他如果识字会数学算术的话就不会在建筑工地上多次被人算计;姐姐说她如果文化程度高一些的话,在外面打工找的工作会轻松很多并且工资高很多,不会像现在这样辛苦。其实高传文现在上的高中在整个黄县排在三流,学校位置又地处偏远乡镇上,的确是不入流的高中。在近两年的高中生活中,高传文很多时候是处在“继续上学还是外出打工”的俳徊、犹豫中挣扎的。支撑他坚持到今天的是众人深切的期望,使他在无数次在学习遇到困难、受到老师的责难、被同学耻笑而倍感动摇之时,最后选择坚持的也还是亲人的期望。从今天开始:也许支撑和激励他坚持上学,至少上一个所谓不入流的大学的因素又多了一个,那便是如赵天娇之流的嘲讽和坐等观看好戏之心……在这胡思乱想之中,人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