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蜀州河依山就势,八弯九转,从而汇入长江。与其说是河,倒不如说是溪。一年四季,水势不徐不疾,清澈见底;河床上散布的鹅卵石,形奇状怪,大小各异。偶有三两鱼儿游弋其间,煞是飘逸。周归一只要沿着蜀州河,一路向东,到达长江入口处,就离大宥县不远了。“小川”沿蜀州河岸奔跑了一阵子,周身热乎起来。周归一身上倒不觉多冷,只是耳朵、脸颊冷得生疼,就唤住“小川”,从马背下溜了下来。周归一跺了跺脚,哈了哈手,捂了耳朵,又擦了擦脸,牵着“小川”沿蜀州河慢慢往前走。走了一阵,周归一再次上马,顺着河边的山路继续前行。这山路,时而离开河岸,伸向山里;又时而出山,傍着河岸。虽然岔路口不多,但也不敢大意。周归一不时看看罗盘,判定前行的方向。一般来讲,马奔跑时的时速大约20公里/小时,最快的能达到60公里/小时。但是,“小川”个矮腿短,又是山路,坎坷崎岖,奔跑的速度时快时慢,和骑行自行车差不多。周归一见天气不错,心里不急,由着“小川”停停走走。因为,周归一多次起卦,卦象表明爹娘的情况还好,只是思儿心切,有些着急罢了。从蜀州到大宥,如果乘坐公共汽车,也不过一天的路程。周归一心想,骑马再慢,也就顶多三天的路程,可以到家,即使这路上横着刀山、竖着火海,自己也能够闯过去。谁知,路上一连串的麻烦,让周归一丢尽了面子、受尽了打击。中午时分,周归一刚好转出山路,很快到了蜀州河边的一个名叫井口镇的小镇子。井口镇子不大,依山而建;街上行人也不多,三三两两的,和大多数山间小镇一样,除了节假日,平日安静得很。周归一就随便找了一家小吃店,准备弄点吃的,再上路。店门旁边拴了头毛驴,不时“我呢、我呢”地叫唤几声。这是一匹形象不错的驴子,干净而俊雅。一个含着纸烟的中年汉子、光了膀子,在一堆秸杆旁,按压着铡刀,铡起草料来。那驴子两只耳朵像薄刀片一样竖着,晃来晃去。“小川”打了一个响鼻,大约是和那毛驴打个招呼,就站在边上看中年汉子忙乎。小吃店生意还不错,有三四桌客人正各自围坐在一起吃火锅。蜀人大约是最喜欢吃火锅的。那火锅热气腾腾,既祛寒气,又显人间烟火气。用蜀人的话说:巴实,安逸得很!店主是个中年妇女的,中等身材,围着白围裙,动作麻利得很。周归一点了一盘干辣椒炒干冬瓜皮和一钵米饭;女店主说了声“稍等”,就吩咐下去了。周归一早晨也不曾多吃,上午一路颠簸,早已饥肠辘辘,眼睛不住地往厨房那边看,巴不得饭菜快点上来。不料,周归一一时大意,忘了给“小川”喂料,也没有拴住“小川”;那“小川”口渴肚饿,闻得店里的气味,竟然径直闯进店来。客人们正吃得起劲,一见这矮家伙——小日本进来了,也不害怕,倒是兴奋不已,高唱“小日本、小日本”,纷纷起身:这个强行给它喂菜,那个故意给它灌酒。周归一急了,顾不得肚饿心慌,大声叫喊:“住手,你们住手!这是我的马!”
那些人哪里听得进去?有的拿着茶水往马身上泼,有的则试图骑上马背。周归一更加急了,跳上椅子,挥舞着双手,怒吼道:“你们……这帮畜生。”
那些人听到有人说他们是“牲畜”,愣了一下,就纷纷围了上来,其中不知是谁朝着周归一,扔了一个沾汤带水的盘子过来。周归一头一偏,躲过飞来的盘子;又有人上前来掀周归一的椅子,大声叫喊道:“叫你骂,小牲畜。”
周归一暗自叫苦不迭,不知如何脱身?那“小川”也是灵性之物,听到了主人的怒吼,突然,猛一转身,冲到了周归一身边。“小川”这一转身,倒将那一桌杯盘碗盏撞翻在地;女店主惊呼:“赔我餐具啊!”
客人们也是一阵惊呼,几个人猛一上前,一齐上前,将周归一扑倒在地,挥拳便打;那周归一急红了眼,手脚并用,口水乱吐,又忽地一下爬了起来。“小川”也是矮脚乱踢,尾巴乱摆,发出声声嘶鸣;周归一左右躲闪,终于趁了个空当,飞身上马,夹紧马背,说了声“小川,快走”。那“小川”得令而行,精神一振,后腿一蹬,腾空而起,出了店门,狂奔而去。女店主一声招呼,丢了生意,和几个伙计拿着火钳、钢叉和棍棒,紧追不舍。周归一伏在马背上,暗自祈祷:小川,快跑,千万不可落到这伙人手里了。“小川”奋力向前,左冲右突,仿佛一道闪电,掠过井口镇的街巷。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闪,抱头鼠窜,有胆大的站在房檐下,津津乐道,还以为是在拍电影电视什么的,好玩得很。渐渐地,那些追赶的人们似乎觉得难以赶上,就纷纷边跑边捡起那路边的瓦砾,向着周归一和“小川”疯狂地投掷起来。一阵瓦风砖雨袭来,吓得周归一更加惶恐,不敢回头,逃荒而逃,跑出了井口镇。转过了两个山头,又转入一条山径,确信已经脱离了危险,周归一和“小川”才放慢了速度。周归一再看看自己,一身冷汗,手上脸上血渍点点,不知是被瓦砾所伤,还是被山路旁的树枝所划,所幸只是伤及表皮,并无大碍;过不了两天,伤痕一结痂,就没什么事情了。于是,周归一将“小川”唤到河边,让“小川”饮了水,自己也喝了几口;也怪,此时的周归一反而不觉得有多么饥饿了。又过了一会儿,周归一再取了一些黄豆捧向马嘴;“小川”很感激主人,用舌头㖭了㖭周归一的手腕,然后,才放心地嚼起黄豆来。等人马皆缓过气来,周归一掏出罗盘看了看,认定行进的方向正确,就重新上马,向东行进。午后的阳光,很有些暖意。秋意弥漫,山势起伏。杂树穿插于乱石之间,姿态复姿态。阳光洒在漫山遍野里,景物变得诗意起来。忽然,山峦集体静默地沉下脸来,又转瞬被阳光照耀;那变幻莫测之像,无情而不可名状。广大的坡面延伸向上及于峰峦,众花怒放,群树繁荣,以真切的猖狂与野蛮,争相展示苍绿紫翠,放肆地回应秋天的晴朗。怪哉!沿着河岸走了半天,周归一感到,好像兜兜转转,依然又回到了原地。好不容易转过这个山头,又看见似乎是原先的山头;再转过这个山头,又是刚走过的山头。“小川”也有些不耐烦了,情绪不再高昂,还扭头往后望,再往前慢慢地跑。周归一又掏出罗盘,一看,那罗盘指针竟然一动不动。后来,才明白那是特殊的地理磁场所致。“不好。”
周归一心头发紧,暗自着急。此时,太阳西斜,寒意也渐渐来了。如果不尽早地转出去,这孤山野洼的,冬日夜间的寒冷,也足以让周归一和“小川”吃尽苦头,受尽活罪。走,好像也是白走;不走,却是不行。进退两难之中,忽然,有歌声传来;那是粗犷的男声,宛如陕北民歌《信天游》:正月里盼我的郎哟,春雪消融桃李青。问声情郎哥哥哟,何时话儿说得明?周归一顿感熟悉、亲切。这是蜀地民歌《盼情郎》,曲调舒缓绵长。歌词可以现编现改,曲调差不多也行;反正随性而歌,也自有一番韵味。方小鱼最是喜欢哼唱《盼情郎》,虽然黄腔乱调,也乐此不疲。周归一也曾开口学唱过几句,还得到过方小鱼的称赞,说周归一极有唱歌的天赋。不错,周归一唱歌是很不错的,这也是一个相师应有的本领。周归一感觉那歌者就在不远处,心想,这也许就是脱离目前困境的机会,就勒住马缰,扯起喉咙,吼唱起来:三月里盼我的郎哟,冷冷雨水能点灯。问声情郎哥哥哟,何时你能来提亲?那歌声听见了回应,接着唱了起来:五月里盼我的郎哟,罗帐轻笼夜已深。问声情郎哥哥哟,何时你我共花枕?周归一没心情继续接唱下去了,就将手拢着喇叭形状,对着远处,大声喊道:“喂,你在哪儿啊?”
很快,又有声音传来:“奥喂,我在这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