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知道她的存在,是天元十五年,那个时候听三师兄说,师傅捡回了一个小女孩儿,养在了珞珈山,住在原来白术的房间。 白术是九师妹,自她死后师傅便不再收徒,也将我们几个师兄弟赶下了山。说是历练,其实我们都明白,师傅是不想看着我们触景生情。因此下山后我们几个师兄弟便没有再回过师门。直到天元十八年,我收到师傅的来信,说他的小友最近再琢磨破障丹,让我去南疆寻找茜宓的种子,他要在珞珈山试种。 当时我还在心里埋怨,珞珈山什么水土怎么能种的活茜宓。师傅也随着那女孩儿胡闹。若想炼破障丹怎么不自己去南疆一趟。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的身体那个时候根本离不开珞珈山。 不过碍于师命,我还是冒险去了一趟南疆。顶着毒障,喂了十几种毒虫毒蛇,顶着一身伤终于带回了在我心里根本不可能在洛珈山种活的茜宓种子。 当时我还想着,师傅对这个女孩子居然比当初对九师妹还要娇惯。这么不合理的请求都能答应。只是奇怪,这么重视,又一身医术倾囊相授,居然没有收为徒弟。还对这么小的孩子以小友相称。师傅这几年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天元二十五年一月,我们师兄弟几人收到师傅来信,说在山上住了十年的小友下山了,让我们关照一二。那个时候,三师兄的杀母仇人有了消息,三师兄带着两个心腹手下入南疆报仇。等我赶到了南疆边境,准备接手身重剧毒伤痕累累的三师兄时,却看到了毫发无伤的三师兄。据三师兄说,他的万和商号收到了三颗破障丹,据说是故人相赠。那时候我才知道当初那些茜宓的种子居然真的种活了。而且最后会用在了三师兄身上。倒是不枉费我当初所受的苦了。 天元二十五年二月,我刚进京城,小七便笑着找上门问我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妹妹?说要拉我爬墙去看看这新妹妹的样子。三师兄说,大概是师傅养的那个女孩儿。 天元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那天二师兄提前回京,我们几个在京城的师兄弟全部聚在万和商号,给二师兄接风。才说了不过几句话,掌柜便拿着我们珞珈山直系弟子身份玉牌进来,说有人呈上此玉,要见万和商号的主人。 她进门口后迅速的看了我们所有人一眼,然后多看了三师兄五息的时间。 小七打趣她,她也不生气,还说能配得上如此容貌的也只有阮儿了。后来三哥也果然和她口中的阮儿在一起了。 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看起来才十一二岁的模样,据说已经十四岁了,也快及笄了,怎么还这么一副乳臭未干的样子。莫不是在洛珈山没吃饱饭么?也是,当初他们师兄弟几个就是自给自足,若是现在还是如此,也难怪她瘦小成这样。 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老神在在的成我们几人为兄长,又说了师傅的嘱咐,请求二师兄和三师兄出手救他的哥哥。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叫姜月。 不过她现在对外称是我的妹妹,那么就是常月了。嗯,常月也很好听。在她走之前,我鬼使神差的跟她说:“既然对外说是我的妹妹。我现在就在京城,你还是搬到常府来住比较好。“她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同意了。 当时我只是想,既然是我的妹妹,瘦弱成这样,万一被人以为有什么不足之症,岂不是有辱我神医的威名。还是在我身边好好补养一番的好。 她搬过来以后,因为我时常出外游历而冷清的常府也有了几分人气。大概是在珞珈山时候养成的习惯,她习惯什么事情都自己做,身边也没有随身侍女。所以搬过来以后常府除了多了一个她什么变化都没有。可我依然能感觉到府里热闹了许多。 最初她还会时常请教我一些问题,后来,大概是师傅教的东西太全面了,这十年她学的也很好,渐渐的她要请教的时候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沟通也越来越少,她每天都写信给在姜府的姜大小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她这一天天的在常府里呆着哪儿也不去,哪里来的那么多事情跟姜阮说。就连姜信,也是三五不时就写一封信出去。而我时常在她面前,她却只有早上好,晚上好,吃饭了吗? 我觉得我们需要多一些沟通,于是我提出教她催眠术。她果然十分有兴趣。每天就催眠术的学习,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她总是有很多新奇的假设,也总是想要试验一些奇怪的指令。我也受到了不少的启发。 她十分自然的叫我哥哥。仿佛除了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后来再次遇见她倒是十分自然的管我们师兄弟几人叫二哥三哥的。只有我,她管我叫哥哥。可能是最初跟姜府的人撒的谎吧。 她还有一个哥哥,那是姜信,是他嫡亲的哥哥。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仿佛会发光,总是十分崇拜和信任,在她眼里姜信大概是世间最好的男子。她在提起亲生父亲的时候十分鄙夷,还小声的说:那就是个渣男,我爸爸才不是那样的。知道他小时候的经历,我也十分认同她的看法,姜诚确实是个渣男。她还说八皇子也是个渣男,这个世界上这个年代大部分男人都是渣男,这是时代的局限。只是分成十分渣和不那么渣。仅有的那么几个不是渣男的,一个是自己的姐夫,一个是自己的哥哥。还好自己这辈子不准备嫁人。 其实我想跟她说,我也不是渣男。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也可以做到了。 大概是她个子小,心也还小。人还没开窍,整个人心里眼里就只有她的那个姐姐和哥哥。而我们这些人,在她眼里大概都被概括成了八岐先生的徒弟。哪怕是她多看了几眼的三师兄,也只是多了个姐夫的身份。 天元二十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她出门回来,跟我说,希望以后我过几年后,在她不在的时候能她去山上加固姜家二小姐的催眠。我知道那是她的另一个姐姐,但是她们向来没有什么来往,或者说还是有仇的,我知道她催眠姜二小姐是为了保住她的命。因为任谁都能看出来,只要姜二小姐再作妖,三嫂必定会杀了她。虽然不明白,但我还是答应她了。可如果我知道,那姜二小姐的命是用她的命换来的,那我当初一定会不顾一切的杀了姜二小姐。 天元二十八年十月三十日,她忽然毫无预兆的开始吐血,我很担心,但是这里只有我能救她。我必须要冷静,把完脉后,我不敢相信,五脏不同程度的开始破碎,甚至正在迅速的加快破败。我让人去王府请了三哥,当初三哥虽然中途改学杀人术。但是他的医术还是比俗世的太医好上一些。我担心是自己太过紧张把错了脉。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内脏忽然破裂。 三哥来了后,把了一刻钟的脉,肯定了我之前的说法。我宁愿相信自己医术不精,也不愿意得到这个结论。即便是内伤造成的内脏破碎,凭我的医术只要施针止住内出血然后调理一段时间,这个并不难治。可是从昨天到今天,不论我怎么施针,仿佛她的周身穴位失去了作用。竟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三哥建议我们立刻回珞珈山找师傅。对,找师傅,或许是我学医不精,可是师傅一定可以救她。 在回珞珈山的路上,她的身体不停的开始衰败,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施完针后,她的皮肤开始红肿血瘀,甚至有了溃烂的迹象。我觉得自己真的快要崩溃了。这几乎已经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身体了。我甚至不能想象她现在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她从每天醒一会儿变成了每两天才醒一刻钟。其他的药剂早就不能喝了,她的身体承受不了。从第六天开始除了掺了续命散的参汤,不论喝什么她都会吐出来。她时常昏迷着,我便只能嘴对嘴的给她喂药。即便再怎么小心,她的嘴角还是会因为张开合上这么小小的动作而倒是破裂。 到珞珈山的那一天,我一天,我以为看到了希望,看见师傅站在山门下等候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看见原来那个活蹦乱跳的她了。 可是师傅说,千丝蛊死了。 千丝蛊死了,我当然知道千丝蛊死了意味着什么。当初我也和师傅一起培养过千丝蛊,自师傅少年时便开始手机材料。这么多年,珞珈山也不过养活了这么一只千丝蛊。我只是没有想到那只千丝蛊竟然是用在了她的身上,而且居然死了。我问师傅,千丝蛊不是可以保命十五年吗?她应该还能活一年多的,怎么会? 师傅说,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求师傅可不可以用秘术将我的命续给她一些。可是师傅说,若是可以,当初白术就不会死。天命已定。即便是天命之人都不能更改了。 于是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希望破灭。 因为精通医术,我太清楚她现在的情况,她这样活着有多么的痛苦。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凌迟,都是一次切肤断骨的疼痛。我想让她活着,一直活着,可是看着她的样子,却又希望她能早点解脱。她也精通医术,每天看着她调整呼吸,用陷入龟息的办法让自己多活一日。我都心如刀绞,若是能有办法替她疼,我也不惜一切。 我知道她在等她的姐姐。 姜阮到的那天,我知道,她要走了。 果然如此,即便是最后她还是惦记着她的姐姐,怕姜阮知道她的死讯动了胎气,嘱咐我去给她催眠。 后来,师傅认了她做弟子。 后来,师傅递过来一碗曼陀散。 后来,我亲自喂了她最后一次药。 恍惚间,我听见她说她要回去了,她说,她叫姜秦。 这样也好,她只是回去了她的世界。原来她叫姜秦啊。 我叫常青。 我记得自己陪着三师兄带她怀孕的妻子回珞珈山求医。三嫂中了南疆蛊毒,又怀有身孕,情况异常凶险。而我被人伤了手,两只手抖得厉害,根本施不了针。哎,那贼人真是太过阴险了,居然伤了一个大夫的双手。还好师傅最终还是就回了三嫂。要不然我可真是对不起三哥。师傅说我的手不要紧,只要调养些时日,就好了。我想给自己把个脉,可是手抖得厉害,根本搭不准。 三嫂最近的情绪很不好,总是愣愣的,仿佛失了魂。她的哥哥也奇奇怪怪的,老是背着人偷哭。三哥说那是因为他哥哥担心三嫂。可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不过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听三嫂问三哥:“我妹妹小月呢?“三哥说,“月当初去帮母亲请大夫,后来在珍宝斋被青楼老鸨拐走扔下悬崖了。你后来还为她报仇了,你忘记了吗?”
三嫂不确定的说:”是啊,我还替小月报仇了。“我看见三嫂的哥哥又躲起来偷哭了。 回来这么久,也没见到师傅,三师兄说师傅为三嫂治疗,耗费了些精力。闭关去了。 等到三嫂胎像稳固后,我们几个人下了山。回到常府,府里原先就没有几个的丫鬟家丁全变成了陌生面孔,三哥说是因为之前八皇子之事,常府混入了奸细,干脆就都换了。换了就换了吧。反正我也不常在府里,都无所谓。 大概是出仕了,七师弟跳脱的性格也变的沉稳了不少。 过了一个多月我的手好了一些,准备出京游历前,我去像三哥道别。那天我听见三嫂对三哥说:”我总觉得小月当初没有死,她会回来找我的。你再派些人出去找找吧?“三哥说好。 其实我也觉得三嫂的直觉是对的,三嫂的妹妹确实没有死。只不过她应该叫姜秦才对。 离开前我打听到了姜家确实有一个女儿叫姜秦,只是一年多前被送到山上的寺庙清修了。 我去了那座寺庙,见到了那个叫姜秦的女子。她长得十分清丽动人,即便是粗布麻衣也难掩天姿国色,和三嫂是不同的美。而且听姑子说,她为人十分良善,做早课十分勤勉,平日里对人对物都保佑慈悲之心,是难得的菩萨心肠观音面孔。 可我总觉得姜秦不应该是姜秦。或许她就是姜秦,可她不是我心里的那个姜秦。 可是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这次游历结束后就回珞珈山吧。我觉得我已经达到师傅所说的出世入世了。这些年游历行医,我已经看过了世间繁华,也不觉得留恋。倒是这次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十分想回珞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