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月杏儿照常去后面叫如苏力起床,先捏着他的鼻子灌一大碗药茶,给愁眉苦脸的可怜孩子安排好伙计免得他闲下来长吁短叹惹是生非,接着去厨房转一圈看有没有自己能帮上的忙,顺两片菜叶一截胡瓜踮脚上楼喂虫。
云奕的天眼三七虫被她一天四顿喂胖了一圈,随遇而安的虫安安分分抱着翠绿的菜叶啃得欢快,再过些时日,这只曾经穷凶极恶嗜血而生的蛊王都要彻底改吃素了。 月杏儿有感而发,拿一根竹签逗它,叹口气想不知道云奕下次回来住是什么时候,现在连三合楼都不回,更别说回荆州了。 怎么就是被京都的明平侯绊住脚了。 听柳正说前天仇家还送来了两匣子野生雪莲,仇少主亲自写的拜帖,算是给小姐赔礼道歉……想到这,月杏儿鼓了鼔腮帮子,愤愤不满,赔哪门子的礼,都过去多长时间了,简直是不可理喻居心叵测! 自顾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又想起来得去给云奕房间开窗通通风,把虫收好哒哒哒提着裙摆往楼道尽头走。 一开门,月杏儿呆了一瞬,只见桌上仔仔细细摆了一堆东西,她扶着门清点一番,又多了几件,深吸一口气扭头跑去找柳正,撑着栏杆喊他。 “柳正!东西又多了!!”柳正见怪不怪,淡定地掀过一页书,“多了什么?”
月杏儿一哽,没记住,噔噔噔跑过去再跑回来,“一枚钗子,两对耳坠!”
柳正复又翻书,满身写着镇静,“哦,放着罢。”
月杏儿好奇得心里猫挠似的,使劲往下伸脖子,“到底是谁放的啊?你给我说说呗,我知道你知道谁放的!”
柳正被她绕口令似的话整的头疼,一抬头看她大半个身子都探出来摇摇欲坠,无奈皱眉,“小心点,摔下来有你疼的。”
他搁下书,跟哄小孩一样,“东西不是给咱们的,你不如等小姐回来问问她。”
月杏儿听了又要撅嘴,脸上不情不愿,听后面传来如苏力的嚷嚷声,忙从楼梯上窜下来往后,将此事暂且抛到脑后。 后院桌上摆着三排垫了麻布的小竹筐,里面装八角、花椒、肉蔻、丁香等各种香辛料,院角的木架上也摆着香料,月杏儿顿时想起昨日陈师傅说要将买来的香料好好晒一晒,日头渐渐升上来正好,不过如苏力是怎么一回事? 她走近,小桌旁的地上散了一小片丁香豆蔻,如苏力以衣袖掩鼻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鼻尖眼框红通通的,仔细看还隐隐有要起红疹的样子。 “阿嚏,阿嚏!对不住,阿嚏,我不是故意的,阿嚏!我……阿嚏!”
月杏儿朝他摆了摆手,让一旁目瞪口呆的伙计带他去打水洗洗手脸,纳闷地捡起一片豆蔻闻一闻,不解,“好好的啊?”
如苏力湿漉漉地哭丧着脸回来,红疹已经彻彻底底从皮肉下钻了出来,他忍不住上手挠,愈发惨不忍睹,可怜巴巴问,“这是啥啊这,我闻着鼻子就痒,一摸就想打喷嚏……” 陈师傅云里雾里,见月杏儿望向自己,道,“我让他帮忙捣五香粉来着。”
像是起了癣,月杏儿扒开他的手,轻生呵道,“越挠越痒!别挠了,再挠脸皮别想要了!”
柳正闻声而来,目光扫过桌上东西,“和桃花癣一样,不知道哪个是发物,让他先离这些香辛料远些。”
他拣起一片香叶,问如苏力,“离北没有这些东西?”
“或许有吧,没见过,”如苏力老实摇头,他来中原也没见过那么多味道浓烈奇形怪状的草啊果啊之类的,就算吃菜也没见那么多啊,实在茫然迷惑,又忐忑地看了眼地上,“东西都洒了……” 月杏儿回神,一巴掌拍他背上,推人赶紧走,“洒了就洒了,后头库房两麻袋呢,赶紧进屋赶紧进屋,待会这疹子爬满身了都!”
扭头看柳正还捻着香叶若有所思,月杏儿没管他,张罗着让伙计帮忙把东西收一收,拿到楼顶去晒。 陈师傅疑惑地喃喃自语,蹲下捡几片香料到手心,仔细地闻了闻,不解,“今早刚从早市收的,咋回事呢?”
见他面露愧色,柳正微微一笑,看似随意帮忙拣了几片纳入手心,安慰道,“大抵是他自己体质问题,外族人来京都,水土不服的大有人在,更别说这些咱们看着寻常他们却沾染不得的发物了。”
他模样正经语气云淡风轻,陈师傅相信地点点头,口中嘟囔着下次可别让如苏力碰这些东西,急忙抱着小竹箩筐回屋自己碾五香粉去了。 柳才平也被惊动,柳正将事情原由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柳才平马上皱起眉头,环视院内,将信将疑亲自去看一看如苏力的情况。 柳正站在原地,背在身后的手握拳,静默一瞬,转身快步离开上楼。 回屋将门轻轻关上,从床缝夹层抽出来一本书。 正是白彡梨离开前留给他那一本。 低着头翻了一通,没发现可疑之处,香叶和豆蔻都是普通常物,并非与其外形相似的他物,柳正愣了片刻,神情明显松懈下来,缓缓摇了摇头。 门被轻轻叩响,飞速将书放回去,柳正开门,门外月杏儿一脸狐疑,踮脚往他身后看了看,压着声音道,“是有什么不妥么,你憋着琢磨什么呢?我又检查了一遍,那真的只是寻常香料,你……你想起来那事了?”
柳正眼皮一跳,忙嘘了声,“是我疑神疑鬼还是你疑神疑鬼呢,别瞎想。”
见她跃跃欲试想往屋里钻,柳正不动声色撑起一条胳膊在门上拦住,“晏箜是不是快回来了,他若是见你同其他人在男子屋外拉拉扯扯可不好。”
月杏儿微微张嘴,不可置信,“……你疯了还是他疯了?”
不过她犹犹豫豫地往后退开一步,嘟囔,“都是闲的,成天说什么胡话,我去看一眼如苏力,你们这些男子真是无聊。”
不是第一次被人用“无聊”来形容的柳正微微一笑,毫不留情关上了门。 月杏儿嫌弃地翻个白眼,眉间隐隐仍存着些担忧。 柳正关门转身,神情渐冷。 数年前常阿公给云奕调养身子时用过一味草药曾被人替换过,所用草叶无论是外形还是气味都极其相似,导致将及笄的云奕浑身起红疹脾胃损伤吐血不止,最严重时竟呈假死之状。 常阿公一看云奕小脸煞白没了呼息差点急得厥过去,咬咬牙下了十八金针才将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云奕硬生生拉回来。 至今,痛下毒手的人仍未找到,晏子初原怀疑是当初用梦烟霞的那个狗玩意,但当时此人已被驱逐出晏家,经查证一直在南方一小镇捕鱼为生,最终不了了之。 云奕一向将这些事看成过眼云烟,当时没放在心上现在更不会记着……那时看管药材熬药的人是他。 柳正眉眼阴沉,闭了闭眼。 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的人,隐患,必是隐患。 明平侯府,书房气氛不大美妙。 白清实一跨入院中就察觉不对劲,下意识展开折扇抵在鼻前,目光探究看向揣着手站在廊下的王管家。 王管家脸上露出无奈神情,无声做了个口型。 白清实蹙眉,折扇猛地合上敲在手心,出声道,“长云,我过来了。”
门内无人回应,须臾,云一几人打开门面色冷凝从里面出来,陆沉站在门内,微微侧身往外看。 不见顾长云,白清实同路过的云卫回了点头问好,没急着入内。 顾长云自一旁走入他视线之内,敛眸间沉冰寒凉,“晒太阳呢?进来。”
“今日日光确实甚好,”白清实抬扇搭在眉上略一抬头,不紧不慢跨上台阶,坦然道,“发生了何事?一整天见你都臭着张脸。”
早上是因为一声不吭消失的云奕,顾长云冷哼一声,单刀直入,“先生被赵贯祺带入宫中多日,沧浪书院门口的灰都积了一层,我竟才知晓。”
“汪先生不喜人打扰,你一想尊重他的意愿,不必自责,”白清实意识到事态严峻,目光犀利,“赵贯祺怎么会知道沧浪书院,还有……是谁同你说的?”
“梅晔,”顾长云捏捏眉心,没准备隐瞒他,“又是个别有用心的人。”
白清实不放心追问,“和沈麟一样?”
“或许罢,”顾长云想起什么,神色寒冰渐融,“你和云奕问的一样,已经让云卫去查他了。”
白清实颔首,思索道,“我不记得汪先生曾与皇上交往颇深。”
赵贯祺在还是王爷的时候并不受宠,顾长云垂眸,答非所问,“先生宅心仁厚。”
白清实淡淡一笑,不可置否,心中转得飞快。 陆沉静静立于旁侧,等顾长云目光平静看过来,却是在问白清实,“太医院如今是谁说了算?”
白清实想了想,“皇上最信任的孙太医。”
顾长云嗤笑,“陆沉,查他的对头,或是得罪过谁,无论是不是迫不得已,深查。”
白清实惊讶,“汪先生那边呢?”
“带他入京的是北衙的方善学,没什么好查的,”顾长云漫不经心提笔写字,缓缓写出一个“慎”字来,“赵贯祺要先生有用,不会轻举妄动。”
他将这字递与陆沉,陆沉接了,领命而去。 白清实抬手摸摸他的护腕,无言目送他离开。 房中只剩他们两个,顾长云随意扔了笔,白清实灵活一躲,避开几点飞溅的墨滴。 “脾气还是这般大。”
顾长云回,“已经很收敛了。”
这话不假,白清实一想他几年前的样子,陡然陷入沉默。 顾长云没伤春悲秋的意思,目光落在砚台上许久未动,忽然开口,“少时我去过南边一趟。”
白清实看向他,挑眉示意他往下说。 “你没去,与我同行的是我父亲的一个副手,”他顿了下,接着说,“云奕说我救过她。”
白清实轻舒口气,“还想着这事呢。”
顾长云扯了扯嘴角,“我相信自己的脑子,”周身气势瞬时压下去,话音冒寒,“可能有人故意让我忘了些事。”
白清实唇边戏谑的笑容一下子收住,蓄意谋害顾家嫡子,到底是想对谁下手。 “找一找当年的卷宗,南方流民逃窜或许别有原因,”顾长云眼中留下的只有阴沉,冷声道,“还有那个副手。”
白清实道,“我记得姓卢。”
顾长云点头,“当年卢家的二公子,卢洪诰。”
卢家不大显眼,记载不全,白清实面不改色,从容道,“都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