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星河朗朗,云奕悠哉游哉地在街上转悠,卖花的小姑娘捧着花篮到她面前,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软绵绵问她要不要买花。
人声吵嚷,走着路还不发觉,驻足那么一会儿,不到她胸口高的小姑娘已经被挤了好几下,云奕不动声色多看了一眼那三四个打闹的顽童,将小姑娘往身侧轻轻拉了拉,两人走到街旁说话。 花篮里各色花卉被摆的整整齐齐,有些花瓣上还沾着几滴小水珠,看着很是水灵,小姑娘机灵,怕影响卖相,特意将几支发蔫的荷花藏在了后面。 在小姑娘惊讶的目光中,云奕伸手将发蔫的荷花一一拣了出来,捏着细细的花枝抖了抖全买了下来。 不知何故竟没大人照看着几个孩子,放心让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打闹,小孩闹起来没个章法,就这么短短几刻,从街头跑到街尾,冲撞了不少行人。 云奕在心中暗暗估摸时候还早,低头仔细端详着手里一小捧荷花慢慢往方才顽童去的方向追去。 打头的那个小孩儿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也不顾撞了人家的篓踩了谁的脚,全神贯注兴冲冲地追着地上一个竹编的蹴鞠。 圆滚滚的竹球就在眼前,他眼中的欢快更甚,乐颠颠一抬腿,忽而胳膊被狠狠扯了一下,痛感直冲脑门,疼的他眼中登时晕上水汽,大脑一片空白的,身子摇摇欲坠要往旁边不知道哪倒去。 眼前好像晃过一个黑影,小孩儿只觉领子忽然狠狠一勒,勒得他直翻白眼。 幸好很快这力道一松,短暂的混乱过去后,他恍恍惚惚地被拎着后领搁在平地上,后知后觉腿有些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蹴鞠缓缓向自己滚来,撞到自己腿上,又微微弹开一些。 “拿好你的球。”云奕轻飘飘撂下一句话,收回望向人群深处的目光,回眸看了眼呆若木鸡不知发生何事的小孩们,转身走了。 方才那是拍花子的?云奕若有所思,京都中的拍花子何时这般猖獗了。 荷花枝一翘一翘,云奕不经意往后一瞥,漫不经心拐进附近的窄巷。 跟着她的那人显然是低估了一个寻常女子能有多大的本事,因此十分轻易地便被人一刀劈在后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云奕露出嫌弃的神情,围着这人打量片刻,认真琢磨一番,最终将人装麻袋里绑成个粽子拖到禁军巡卫的必经之路上,仔仔细细用石子在地上歪七扭八写了三个简洁明了的大字。 人贩子。 然后就揣着她那一把打蔫的荷花愉悦地走了。 今日也是为民除害的一天。 待凌肖难掩急色循着铃声指引拐过一个街角后,便再没听到怀中铃铛响过。 他心中焦躁,一张张人脸看过去都不是云奕,一时竟是急得眼尾都染上薄红,不知如何是好。 恍恍惚间仿佛又听见一声铃响,简直是听到天籁之音般,凌肖猛地回头,一眼看见一熟悉身影背对着自己站在一家摊铺前,微微侧过点身子,显现出手中拈的一枚坠着铃铛的香袋。 眸光陡然和软下来,还未反应过来,步子已不自觉地往那边迈去了。 大抵是不喜欢,云奕含笑轻轻摇头,放下香袋后继续闲逛。 老板还在惋惜流失一个顾客,刚想伸手将香袋摆正,但另有一只手比他更快,拿起香袋紧紧攥在手心。 “这个我要了。”
仿佛怕老板反悔不卖或是其他人抢先,凌肖面无表情放下铜钱快步离开。 老板呆愣愣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一脸茫然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这是什么话本子里的戏码?他还没来得及咂摸一番,事儿还没完,忽然又不知道从哪钻出来一男子,兴致勃勃地往前倾着身子打量摊上的物什,好奇问,“方才那公子买了什么?”
凌肖攥的太紧,动作又太急,饶是他眼神好也没看清他到底拿起来了什么。 老板目露警惕,狐疑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怀疑这人不安好心,没好气道,“人家买什么干你何事,又不是你付钱,哎你买不买东西啊,不买往旁边稍稍别耽误我做生意!”
保密还挺好,韦羿啧啧两声,也不恼,笑眯眯走了,留老板一个人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凌肖隔了不远跟着云奕,人渐渐镇静下来,察觉到香袋上的小铃铛凉凉地搁着自己掌心,不觉浅浅勾勒起唇角,将这个对他来说过于精致的小玩意收入怀中。 云奕面不改色在前面走,知道他在跟着,脑子里浑浑一片,摸不清到底他想干什么,甚至摸不准自己想干什么。 再三查证过,凌肖就是前朝付氏的遗孤,付家最后的嫡长子,也是她当年一墙之隔的玩伴。 青梅竹马之交…… 云奕眸色一瞬时惘然,长睫微微颤了一颤,夜风一吹,她手中的荷香缓缓氤氲开,柔和地将她笼罩于其中。 她闭了闭眼,忽而又变回冷静清明。 往事么,记不大清了……关于他是如何来到京都,如何成为凌家的义子,其他付家人都去了哪里等等这些,她都没甚兴趣知道。 大火滔天,哭号声声入耳,有很多东西付之一炬,人命与身世在其中不足道也。 拐入小巷后行人渐渐稀少,凌肖勉强拾起因极大的满足感而被冲退的理智,将目光从云奕身上移开环视四周,眉头飞快地一皱。 行至巷深,前面便是岔口,他不敢跟得太紧,错开了半条巷子,心跳一声比一声重,让他眼中的暗喜掺上几分担忧,一手捂上心口,怕不算隐秘的心事被人听了去。 身后传来极其细微的一声响,凌肖一边暗暗羞恼自己的心跳声险些盖过它,一边无声迅速回头,从身后掏出一柄短刀,手腕一翻,刀身翻着冷冽的寒光,如他的眼眸般明亮。 就在他回头的间隙,云奕皎好的侧脸在余光中一晃,这轮廓在他梦中出现了千百遍……侧脸! 被发现了。 凌肖镇静地反手将刀插回刀鞘,没看见身后有人,来不及追究,再回头时心情是激动,是惊喜交加,是不知所措,斟酌着即要出口的言语,然而巷口却空无一人。 全身血流仿佛停止流动,凌肖从头顶开始发麻,失而复得得而又失的剧烈心悸过后,嗅到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浅香。 巷口的地上放着一把零散的荷花,他走进看,已经蔫的不像样子,瞧着怪可怜。 捡起拿在手中,静默一瞬,寂静的巷中冷不丁一声清脆铃响。 接着,在他身后传来一声低喃。 只三个字。 凌肖瞳孔猛地一缩,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见一人从另一墙角后走出,静静撩起眼皮望过来。 今夜本无月色,但她这么一看,凌肖登时想到高山冰雪融化后潺潺流下的雪水,清凉又宁静,胜上今生所见绝美月色三分。 云奕垂眼抬手抚了抚衣摆,指尖往上掠过腰间配饰,淡淡一笑,似乎无声道了句“好久不见”。 凌肖的视线在她腰间一精致竹编上定了一定,抿一抿唇,无意识收紧手上力道,不知她今夜有何用意。 气氛微妙。 “这荷花是我的,”云奕先开口平静道,意料之内见他局促地低头看了一眼,松开长指欲往前递,适时加上一句,“送你了。”
闻言,小心翼翼托着花朵的长指讪讪停在半空,接着不好意思地往后收了收。 云奕等了一小会儿,只等来一声细若蚊蝇的谢谢,一时心中复杂,点了点头就要继续行路的样子。 情急之下,凌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子宁!”
云奕身形一僵,深吸口气,单手迅速解下竹编,侧身的同时扬手将东西掷过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眉眼间冷冷清清的,“你的东西,收好罢。”
凌肖循着本能抬手接住,马上后悔或许不该喊这么一句,却自知理亏,默了默将天眼三七虫收回怀中。 莫要着急,喉结隐忍地上下滚动,凌肖收拾好心事,抬脚跟上。 走到外面街上人就多了,云奕注意到后面的人几次拧着眉头侧身小心避开对自己盈盈娇笑的女子,忽然觉得有些无奈,又有些怅然。 这人从小到大都那么受人欢迎,她眼前恍然一瞬,不懂当年温煦如春风的少年怎么成了这般沉默寡言的模样。 莫名地,步子慢了两分。 云奕心下犹豫,不经意扫过街角抱着胳膊一脸新奇表情的韦羿,只觉心情愈发微妙,胸口微微发堵。 也因此没注意凌肖已发觉她的细微动作,不耐的目光渐柔和,紧追几步到她身后两步的地方。 步伐一致,这下两人显得是一起走的了。 人群暗处的云十三瞳孔巨震,僵硬着抬手不自然摸了摸鼻尖,心中大叫完蛋。 这是什么情况?!这是幽会吗?这是幽会吧!这两个人什么情况?!完了完了,侯爷是不是已经在提刀来的路上了!! 这样不好吧,云十三兴奋地搓了搓手,竭力压抑住疯狂上扬的嘴角,悄咪咪跟了上去。 长乐坊今夜的花灯重新换了一茬,憧憧灯火笼在崭新的绘着金鱼水波纹和水草的灯罩里,映在地上的影子十分好看。 云奕盯着地上看了好几眼,一抬头便对上了伦珠弯弯的眼睛。 荷官含笑出来迎接,一切都如往常那般。 凝郁在胸中的浊气有消散的趋势,几不可察舒出一口气,云奕回眸,脸上带了点笑意,“进来罢。”
凌肖毫不犹豫跟着进门,随她轻车熟路地转过大屏风,径直朝隐藏在层层帷幔后的红木楼梯去。 上楼梯的时候,云奕眼睛瞧着栏杆上仔细雕刻的花纹,鬼使神差小声嘟囔一句,“要是我爹知道了我敢带你来赌坊,肯定又要发火……” 凌肖不知有没有听到,愣了一下,样子有些茫然。 云奕停住,扭头看了他一眼,没所谓笑笑,“没什么,”她指了指上面客客气气捧着一条绢带的荷官,“涉及长乐坊的机密,待会委屈你蒙着眼。”
凌肖自然没有异议,利索接过绢带,飞快在脑后打了个死结。 云奕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半晌,伸手在他眼前随意挥了下,确认他确实看不见后开口让荷官带路。 凌肖上半张脸被黑色绢带蒙着,显得他下颚轮廓锋利流畅,此刻抿着唇,出于本能地在陌生环境提起警惕,却又因云奕在此,颇为有意地将态度放软许多。 甚至说,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侧耳专心听她的脚步声,紧紧跟上。 他想讨好自己,云奕收回目光,不习惯地磨了磨牙。 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