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卢小棠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僵住,不明所以地“啊?”
了一声。
顾长云在这时罕见地拿出了比往日多出一倍的耐心,重复一遍,“我们两人有婚约在身,她应该叫我‘夫君’。”他说着话,牢牢箍在云奕腰上的手轻轻挠了挠,带点催促的意味。 云奕不禁莞尔,乖顺伏在他身前低低唤了声“夫君”,撒娇道,“逛那么久,咱们去前面找个茶楼歇歇罢,我想吃冰雪凉圆子,可不可以?”
顾长云低头看她,声线登时软化下来,含笑道,“自然可以,只不过晚上吃这个太凉,买来让你尝几口好不好?”
卢小棠呆呆看着,被他们两人这一个“可不可以”一个“好不好”弄得浑身一颤,头皮发麻地摸了摸胳膊。 眼前这满眼柔情蜜意,小鸟依人的妙龄少女,当真是那日她在山林中遇见过的周身满是寒意的冷面女子吗…… 这如此分明的转变实在让人心生感慨,卢小棠意识到江湖儿女就算多身处于刀光剑影中,每日战战兢兢行走于生死边际,然而仍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会有知己好友,有生死之交,亦会有心爱之人。 思绪呼啸而过,云奕再抬眸看向她时,不无惊讶地发现她眼中多了许多纯粹的羡慕。 顾长云握着她的侧腰,对尚在出神的卢小棠礼貌颔首,道一句借过。 卢小棠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两步,待她回过神来,两人高挑身影早已融入人群不见。 街头传来各种各样的叫卖声,身边是来来往往的生面孔,她迷茫一瞬,心不在焉地左右看看,随便找个方向去了。 角落里,一黑色人影静静望着那抹火红衣裙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扭头,目光穿过行人准确地落在那两人身上。 顾长云脚步一停,顿时凌然回眸。 黑色人影本能地屏住呼吸猛地往旁边一转紧紧贴在墙壁上,袖刃瞬间弹出,警觉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不是吧?!这是发现自己了?离那么远,那人竟有如此敏觉?! 另一边,云奕用指尖挠他手心,轻声问,“要过去看看吗?”
“不用,”顾长云神情淡然,紧了紧牵着她的手,“今夜没其他事,只想专心陪夫人玩乐。”
“再说,这可是荆州,我家夫人的地盘,还能怎么着我不成?”
云奕被他的认真语气逗笑,愉悦地应声,带他步入一处装潢雅致的临湖建筑。 顾长云瞥一眼头顶招牌,两侧八角红木灯笼照得“望湖楼”三个大字隐隐流过金光。 此处酒楼并非是孤楼,几座楼阁连绵相接,其内以台阶回廊相通,雕梁画栋飞檐画角,美轮美奂。 云奕往里喊了一声,回头看他时察觉他神情有变,贴心问道,“怎么了?”
顾长云摇摇头,带着点调笑的意味,“如此世间少有的酒楼,没想到名字——这般令人一目了然。”
伙计还未过来,云奕引他往楼上去,谦虚道,“小小产业,不值一提,这般令人一目了然的名字便也足够了。”
顾长云走在她身后替她稍微拎着裙摆,闻言只是轻轻啧了一声。 云奕正踏上最后一阶楼梯,回眸挑眉看他。 顾长云细心地为她整理衣摆,低叹,“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夫人。”
云奕觉得脸上微微地热,不知是因他这前一句还是后一句,总之不大自然地扶了把耳畔的簪花,清清嗓子,“上楼罢……你可要点一壶酒?”
顾长云瞥一眼墙边,摆放整齐的酒坛似乎是装潢的其中一部分,饶是隔着封泥,站在这楼梯口就能闻见一股沁人肺腑的酒香。 “公子品味不错,一眼相中了咱们楼里的镇楼之宝。”
一位身着深蓝色长袍,鹤发童颜的老伯笑眯眯揣手从另一边楼梯上来,道,“这三秋白入口甘冽,绵甜味长,余味带几分微微的辛辣,同先前的甘甜稍作中和,饮之满口生香。“ 顾长云心神一颤。 他慢慢走过来,慈爱的目光落到云奕身上,欣慰地点一点头,拱手道,“小姐回来了。”
云奕连忙俯身回礼,语气是显而易见的亲昵,“荣伯好,瞧着您这身子骨还是这般硬朗,神气十足。”
容伯爽朗笑道,“托小姐的福,多活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云奕不动声色戳戳顾长云,小声介绍,“荣伯是晏家庄的长辈,从小就在我身边照顾我的。”
顾长云从善如流地躬身行礼,诚恳道,“荣伯当如南山之寿,晚辈这厢有礼。”
荣伯有些惊讶地看了云奕一眼,见她但笑不语,想了想后退一步,颔首道,“好,那就借公子吉言。”
他们三人站在楼上栏杆侧,引得底下来往忙碌的一众小伙计不住偷看,荣伯只是随便往下一瞟,便收获了好几道殷切热烈的目光,其中最为炙热的那两道目光的主人,正抱着柱子咬着手绢巴巴地盯着楼上,见他看来忙挥一挥手,用眼神恳求他让自己上去侍候。 “这小子……” 荣伯无奈失笑,云奕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看见一截衣角从柱子后露出来,颤巍巍的。 “快进厢房坐着罢,”荣伯小心翼翼从袖中取出一长条木牌,递给顾长云,“我一把老骨头是不能侍候小姐倒茶夹菜了,待会让小原送单子上来罢,这半年楼里出了不少新菜,那孩子也怪想您的……” 他喃喃几句,让开去往楼上的位置,微笑道,“公子可要尝尝这三秋白?若不嫌弃,老身替公子打上一壶,过会儿让小原一并送上去。”
顾长云受宠若惊,连声致谢。 待他一走,眸子微微敛起,别有深意地重复,“望湖楼的镇楼之宝,三秋白?”
“我竟不知,原来京都以外也有三秋白,有能让人饮三秋白的地方。”
云奕顿了顿,狡黠一笑,“月色三秋白,湖光四面平。”
她牵着顾长云的手走上楼梯,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望湖楼邻着杭湖美景,自然有这衬景的美酒。”
“顾公子可否满意这个答案?”
顾长云被她带到一间未挂有牌子的雅间外,煞有其事地思索一番,道,“不大满意。”
云奕拿了他手中的牌子挂上,随口应了声,“嗯?”
“我还以为,当如话本子里那些缠缠绵绵的恩爱故事那般,一位姑娘挂心远在异乡的情郎,日思夜想,翘首以盼两人团聚,于是便在自家酒肆里为情郎酿好最喜爱的酒,夜夜祈祷,只为一个久别重逢。”
云奕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在房中转了一圈,打开窗子透气,正巧一抬眼看见街边那说书人还在滔滔不绝,不禁好笑,回首道,“不如我替你在下面支个摊?保证生意比他还要好。”
“那也好,”顾长云取下墙壁上做装饰用的墨竹折扇,合好在手心轻轻一敲,轻笑,“我便将自己与夫人的恩爱故事讲上个三天三夜,抢走这整条街上说书人的生意,也好给我夫人挣些零花。”
这人的脸皮怎么比刚见面时还要过分……云奕一时哭笑不得,连忙拉他坐下,“行了行了,顾公子给别人留一条挣钱的生路罢。”
那个被唤作小原的小伙计悄悄探进来个脑袋,神情羞涩地小声喊了句小姐。 “小原?”
云奕上下打量他一遍,有些惊讶,“进来啊,这才几个月,怎么长那么高了?”
小原慢吞吞挪进来,目光闪烁地偷瞟顾长云一眼,不好意思地说,“荣伯说小孩都是见风长,吃的多了自然就会长个。”
云奕托腮看他,随手把菜单子塞给顾长云让他看,笑眯眯道,“刚捡你回来的时候还凶巴巴的不让别人说你是小孩,现在过了几年倒是接受得很好么。”
小原紧张地抿了抿唇,“那时候小……不懂事。”
“过了这个夏天你不才十五?现在还小着呢。”
小原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像是很想辩解一句。 云奕低头找了找,从袖中抖出来一枚荷花鲤鱼的荷包,故意忽略旁边愈发深沉的目光,勾勾手指让他到自己面前来,亲自给他绑到腰带上,“过些天不知道我还在不在荆州,先把这个给你,暂且算是生辰礼物罢,里面有些碎银,想要什么自己去买。”
“若你生辰时我还在附近,就再给你准备一份送来,”看他惊喜而小心地摸了摸荷包上的刺绣,云奕笑着补充,“你不要嫌弃,知道我女红不好罢,这平安扣是我结的,愿你平平安安。”
顾长云慢条斯理地呷着茶水,余光看那小少年抬起头竟是红了眼眶,郑重地向云奕弯身行礼。 心里难免有几分吃味,顾长云不自觉多看了那荷包好几眼,心中嗤笑。 不就是一个荷包么……、 他盯着茶杯杯壁的花纹,指尖慢慢地摩挲,心想,你家小姐现在最常用的原先是自己的,贴身放着,荷包上沾染的松香渐渐沁透衣衫,现又纠缠上另一种气息。 他们两人才最是亲密无间。 话虽如此,顾长云有意无意地在桌下勾一勾她的衣袖,指尖绕着一丁点纱衣慢慢地缠。 云奕察觉他的小动作,顿时收回目光认真看他,下意识往他身边凑了凑,“怎么了?”
顾长云懒洋洋嗯了一声,尾音拖长,带着点漫不经心,长指虚虚划过一个个别具心裁的菜名,矜持道,“我想点两道下酒菜……你看这个火腿银苗如何?还有这道糟粕醋,我记得里面有海菜……要不就简单些,要一个清拌金银丝?”
云奕仔细品了品这三道菜,挑眉,“你这……”、 顾长云微笑,“嗯?”
云奕被他看的心里痒痒,摸了摸他的手背,“好,点,想吃什么随便点。”
一旁的小原茫然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往前挪了一步,热心道,“要是下酒菜的话这边单列了一张,这三道菜在楼里口碑全是上品,清香爽口,还有咱这最受欢迎的‘卤一锅’,里面有千张、鹌鹑卵、莲菜、鸭货等等,一锅汇万象,吃起来咸香适宜,一点都不油腻。”
云奕被说的心动,眼巴巴看向顾长云。 顾长云压下扬起的唇角,若无其事将菜单前前后后看了两遍,气定神闲点了几道清口小菜,最终在云奕期翼的目光中点了最后一道甜汤,“要一个银耳雪梨羹。”
“?”
云奕愣了一瞬,小声道,“长云,我想要那个卤菜。”
顾长云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同样压低声音道,“叫声好听的?”
云奕登时了然,无奈又想笑,顺着他的心意柔柔唤了声夫君。 捧着小本和墨笔的小原浑身一僵,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 顾长云要的就是这个,满意地点点头,答应的很是爽快,“好,再添一个‘卤一锅’,吃不完我们带走?”
云奕这下是真的没忍住笑出声来,靠在他胳膊上憋得身子一颤一颤的。 小原满脸写着凌乱,呆呆地站了一会才猛地反应过来,看向顾长云的视线多了一些别的意味,是属于年轻人的凶狠的审视,像是护食的猫崽子,后知后觉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拐走了自家阿姐。 “好了好了,”云奕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小原,今晚我不想喝茶叶,去换成花茶罢。”
闻言,少年的注意马上转到桌上她面前的茶杯上,瞧着里面只浅浅少了一两口的样子,以为她真的不喜欢,马上端起来,连带着茶壶一起拎走,殷勤道,“我马上去换了,是要茉莉还是白兰?还是玫瑰?”
云奕笑道,“茉莉茶就行。”
小原点点头,风风火火地去了。 压根没管桌上另一个茶杯。 顾长云抬了抬眉头,大概能从少年的后脑勺上品出来四个字。 爱喝不喝。 云奕自然和他想到一处去,歪倒在他怀里笑个不停。 顾长云张着手臂,任她笑得揉乱了自己的衣襟,沉吟道,“我看你很有精神么,”认真打量她一遍,话锋一转,“难不成方才在家里,你说的受不住了,是装的?”
云奕连忙起身,不由分说喂给他一口八珍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