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夜色,马车悄无声息驶入外城,林间的月光偶有中断,叶影明明灭灭地照在帘上。
车内,顾长云眉头轻蹙,原本望着外面出神,听见声低喃,立时垂眸望枕在自己肩上的人,以为是被月光照的睡不舒服,大掌虚虚笼在她眼前,轻声哼起小调哄她好眠。 潺潺的流水声流淌在不远处,云一骑马行在后侧,眸光锐利扫过阴森林间。 不消半个时辰便能入城。 顾长云唇边扯出一抹冷笑,抬手将小几上摆着的,在月光笼罩下显得异常冰冷的令牌拿到手中摆弄。 云五一手牵着缰绳,面上一本正经环视四周,而另一只手偷偷摸摸探向腰间,从荷包里摸出一粒桂花糖出来。 帘内传来人声,“云五。”饶是有意压低嗓音,在这静寂无比的夜里还是让被点名的人惊得僵硬了身子,指间夹着的琥珀似的糖块一个不妨掉到地上,骨碌碌滚进路边的沙石间看不见了。 云五心里哀嚎,老老实实扭头俯下身,把耳朵凑到窗前,小声问,“咋啦侯爷?”
顾长云眸光一暗,从窗内探出手。 暗青色的穗子松垮垮缠在长指间,月光一照,手腕上的肌肤愈发苍白,浅浅透出淡青色的经脉。 语气淡漠,“拿着,进城门时要用。”
“哦,好。”
云五接下,好奇地在掌心翻看一番,铜制的令牌上“明平侯”三个大字遒劲有力,寥寥几笔云纹勾缠,被林间阴翳一照竟像是显得有几点斑驳锈痕一般。
他有眼见地退开,驱马踢踢踏踏地走到最前面把令牌塞给云三。 云三瞥他一眼,目光落到怀中,莫名掺上一丝嫌弃,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入衣内。 一行人悄无声息穿过树林,不知是因夜间水汽缠绕还是如何,行过桥头,蓦地生出凄冷清幽之感。 云卫更加警惕,然而一直等到停在城门前周遭都尚无一丝异样。 城门上下几排火把,守卫的士兵仔细观望城下之人,一人举着火把往后一转,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云一皱眉,不动声色给云三使个眼色,几人先后下马,靠拢在马车左右。 连翘似是察觉到外面气氛逐渐凝固,紧张地攥着帕子悄悄透过帘缝往外看,少年脊背挺得笔直,青松般挡在车门前。 不多时城墙上多出一人,身着盔甲的城门校尉眯眼打量几眼,随即看到检查路引的守卫惊慌失措地变了脸色。 他看着手底下的人颤巍巍捧着令牌举在面前跪下行礼,也是一惊,顾不上责怪传话的人没长眼看不清是谁的车马,一把推开身边好奇往下看的人,抬声喊,“快!开城门!”这声音吵醒了云奕,睡意沉浮间下意识蹭开顾长云的衣襟埋脸进去,不满地哼哼两声。 顾长云连忙顺着人的后背拍一拍,撩开帘子低唤,“云一?”
云一应声回眸,“侯爷何事吩咐?”
顾长云冷笑,“你去前面看看,开门的人是死了不成?夜深露重的,有什么理由值得本侯这么白白等着?!”
“敢情是有人不情愿本侯回京不成?!”
城门校尉匆匆忙忙开门赶出来,正听见这句话,顿时心中咯噔一声,后背冷汗唰地下来一层,忙跪下谢罪,声如洪钟抱拳喊道,“卑职刘洪见过侯爷!手底下的兵没长眼动作拖沓,还请侯爷恕罪!”
他刚一出声顾长云便捂住了云奕的耳朵,然而还是不能够,眼看着怀中人长睫颤动着睁开眼,暗暗在心中给这人记了一笔。 到家了? 云奕温顺地抬起下巴让顾长云摸摸,睡眼惺忪地做口型问了一句。 顾长云心生爱怜,在她下巴上亲了亲,低声哄道,“快了,睡罢,到家我抱你回房。”
云奕余光瞥过外面,知道这应该是在城门处,便放心地阖上眼,脑袋往人肩膀一靠继续酝酿睡意。 顾长云用薄毯将她好生裹在怀里,确保若是掀开帘子不会让外面的夜风扑了她,淡淡开口,“客套话不必多说,本侯舟车劳顿,刘校尉,若令牌无异便快些放行,少磨磨蹭蹭的。”
刘洪额上冷汗直下,不住点头,“是是是,多谢侯爷指教,”他带领身后一干人等让开,低头恭敬道,“卑职已命人移开路障,侯爷,请。”
云一面无表情从发抖的手中拿回腰牌,回身顺手在身上擦擦,这才递给帘内。 顾长云两指拎着穗子随意甩到软垫上,看都没看一眼,漫不经心地对外面摆摆手,扔下一个字,“走。”
云一颔首,翻身上马。 在场众人低着头不敢乱看,只瞅着面前地上碾过车轮,大气不敢出。 马车轻轻地晃,在毫无人影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 南衙禁军夜间巡视,训练有素的队伍中一人身姿挺拔出众,神色清冷地投来一眼。 只一眼,便屏住了呼吸,果断大步上前拦住。 “宵禁已过,何人乘车出行?”
讨人烦的声音,冰冷的声线压着克制的微微期望,却又不着痕迹地被肃然正经包裹住。 怀中人像是觉得耳熟,不安分地顾长云怀中蹭了蹭脸,小小声“唔”了一下。 凌肖目光灼灼盯着窗帘上的绣纹,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声梦呓,唇边登时泄出一丝温和弧度。 顾长云挑眉,不耐烦地勾起软垫上的腰牌甩出窗外。 云一面无表情接住,回眸,看眼前的这禁军不错眼地盯着那一角缝隙出神。 嗯……好像一不小心发觉了什么要紧事。 “大人,”他将手中物什展示给人看,“侯爷刚刚入城,正欲归家,若无他事,还是请回罢。”
凌肖缓慢地移开视线,竭力按捺住心绪起伏,顿了顿,沉默着往侧边挪了一步。 马车几乎是擦着他的衣摆行过。 微风撩开窗帘一角,顾长云侧身坐着,面色淡淡地往外一瞥。 两人无声对视。 凌肖看清楚他怀中薄毯中裹着一人,薄毯中露出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满是眷恋地轻轻捉着一截属于男人的苍青色衣襟。 暗流汹涌。 “头儿?”
汪习好奇地望着马车远去,若有所思,“这好像是明平侯的马车?大半夜的,明平侯回来了?”
凌肖沉着脸,指腹死死抵着腰间佩刀刀柄,眸底是翻腾的戾气和杀意。 “头儿?头儿你想啥呢?”
汪习喊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复,忍不住好奇扭头看他,然凌肖脸上一如往常什么表情都没有。 广超看看人看看马车背影,不知灵光一现地想到何事,十分震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继续巡视。”
凌肖仍是惜字如金,冷着脸回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广超跟上,悄咪咪撞了下汪习的肩膀。 汪习扭头茫然地看他,用眼神询问他咋了。 广超不敢在背着凌肖说小话,着急地给他使眼色,眼看着汪习愈发是一头雾水,无奈,恨铁不成钢地拍拍他的肩膀越过他走了。 “?”
汪习嘶一口气,追上去作势打他屁股。
真是,庄律没在,没人替凌肖暗地里管着,一个个愈发没大没小的。 广超朝他做个鬼脸,快走几步,小心翼翼觑前面凌肖侧脸上的表情,察觉到周身气氛一冷,发愁地撇了撇嘴。 庄律哥不在,他们不敢随便和头儿搭话,还真是缺点什么。 隔几条街,庄府中小书房仍亮着灯。 身侧一盏清茶袅袅浮着热气,庄律肩上披一件素色外衫,翻开的兵书压在手下,目光落在窗外一处虚空凝神沉思。 忽而眸色一转,目光沉着落在院门口,手上动作利落,飞快收起兵书换成一卷文论。 庄夫人甫一进门便透过窗子看见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长子仍在认真看书,不免心头触动,放轻步子走到门前轻叩,听见里面传来应答声,推门进去,满眼心疼道,“夜深,我儿不必如此用功,早些回房歇息罢。”庄律神色温和,站起来迎她,回道,“我很快就好,母亲,您身体要紧,怎么还劳动着过来催我,路上沾了凉意可如何是好?日后找人传话便是。”
“他们催,能催得动你?”
庄夫人失笑,轻轻拍一拍他的手背,示意身后侍女将托盘捧来,笑道,“来,我炖了莲藕排骨汤,加了点冬菇白瓜,你喜欢吃的。”
庄律轻蹙眉头,“太晚了,您专程给我炖汤,实在是太费心神。”
庄夫人熨帖长子贴心懂事,不免心生感慨,想到她儿如今处境又是怅然伤感,她儿察言观色最是敏锐,于是忙收拾神情,含笑缓缓开口,“哪有,食材都是厨房早早准备收拾好的,费不了多少神。”
庄律神情还是不大认同的感觉,庄夫人忙推着人坐到案前,亲手掀开汤盅盖子递去汤勺,“来,尝尝,看为母的手艺有没有倒退。”
汤底澄澈,鲜醇香美,精挑细选几块嫩排,连带着浸透肉香的莲藕和冬菇白瓜片,闻着十分诱人。 庄律神色柔和几分,老老实实拿调羹舀汤喝。 庄夫人欣慰看着,不着痕迹微微侧身,给身后侍女使个眼色,让她去外面候着。 侍女俯身,轻手轻脚退出门外,会意地掩上了门。 庄律怎会不知这是要做甚,心中叹息,沉默着等庄夫人先开口。 果不其然,庄夫人坐到他身侧,几度欲言又止,最终仍是在桌下搅着帕子,小心翼翼开口,“我儿,这几日都见你闷在房里……可是不喜欢你父亲替你寻的新差事?”
庄律动作停了停,无奈笑道,“没有,应先生儒雅宽厚,学识渊博,待人处事教我不少,”他抬手指了指桌上的几卷书册,“先生赠我文论,让我在家好好静心研读,日后更好助他处理学中诸事。”
闻言,庄夫人暗暗松一口气,面上笑意更深。 应先生乃是太学学正,为人自然是她信得过的,她只是怕庄律存着心结,做事不安稳,好不容易给他寻了个文职,担心他钻牛角尖一蹶不振,悄不作声给辞了继续闷在家里。 “好,好好,你能适应在他手下做事便是极好的,”庄夫人心头一块大石头稳稳放下,捂着胸口拍了拍,不禁眼眶有些发湿。 庄律低下头喝汤,掩去眸中深色。 片刻后,他将庄夫人送至门外,安静立于月色盈盈中目送她们身影转入拱门后不见。 树叶簌簌,声音温和而安宁,桂子藏于枝叶深处,试探着吐露芳香。 低低的叹息微不可察,不留痕迹地融入远去的夜风。 庄律转身,反手关上院门,将皎洁月色拒之门外,独身靠在门板内侧,神情竟有几分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