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元年十月末,七月离京,在外游逛拜访了几个学兄的程四郎的马车进了江州府界,程家来接的人已经等了好几天了,忙高兴的迎上去。
看着程四郎的马车,程家的管家有些惊讶。 这是一辆上好的马车,行了这么久的路还跟新的一样,可见做工用漆料都是上等的,再回头看自己带来的马车。 程大夫人千叮万嘱咐,怕程四郎走了这么远的路车马已经不能坐人了,所以特意将家里布置的好好的马车赶来。 但这所谓的布置的好好的马车跟这个行了很久路的马车比起来反而逊了一分。 程四郎还是换了马车,不想让母亲的心思白费。 马车半日后驶到了河边,程四郎激动的掀起车帘子往外看。 算起来离开家已经一年多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原本已经淡了思乡情此时此刻全部涌过来,程四郎的眼睛都有些发红,觉得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不过说起来,还真的是有些陌生… 程四郎的视线扫过门前的小厮,微微皱眉,怎么少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不过家里老人换差也是正常的,程四郎丢开不想了,但回到院子里却由不得他不想了。 “春兰不在这里了?”他大吃一惊的问道。
自己的大丫头都换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又看着面前的小丫头讪讪躲闪,心里更是惊讶。 莫非自己不在家的时候春兰出了什么差错? 不可能啊,春兰这个丫头他清楚的很,一心要跟在自己身边,小心谨慎怎么会犯错。 “家里出了什么事?”他这才问道,想到进门所见,虽然依旧,但怎么看上去都有些奇怪的感觉。
凋敝。 对没错,是凋敝。 程四郎心里打个寒战。 “大老爷病了。”丫头们瞒不过跪下说道。
什么病能让家里变得凋敝如此!程四郎差点吓晕过去,顾不得洗漱就冲向程大夫人这边来。 程大老爷已经能起身了,只是活动不那么灵便,看着程四郎在面前跪着哭了一刻,让人劝起来。 “知道没事,也没让人告诉你,难得在江州先生那里读书,怎好半途而废。”他说道。
程四郎又掩着脸呜呜的哭,旁边兄弟姐们都陪着流泪,程大夫人拭泪劝了他们。 “回来就好,今年能过个团圆年了。”她说道,一面又审视儿子,“瘦了好多。”
“母亲,你怎么看的。”
程六娘喊道,“四哥明明胖了,你看他的脸都吃圆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程大夫人红着眼也笑了,气氛终于好了起来。 程四郎看了妹妹一眼,觉得妹妹懂事了,但看过去的时候,却觉得妹妹的脸色不如以前好,好像大了很多的岁。 这种大了很多岁并不适合用在他们家的女子身上,他们的家女子都是该被呵护的娇养的,就是说成熟了也该是说气质端庄得体,而不是让人一眼就想到年龄上去。 年龄只适合沧桑,而沧桑不该用在程家的小娘子们身上。 难道是因为父亲的病? 程四郎的胡思乱想,兄弟姐妹们已经开始别的话题,那就是程四郎带回的礼物上。 “…满满一大车。”
程三郎有些夸张说道,一面拍打程四郎,“你小子是不是走了一路买了一路啊。”
“不是,都是在京城准备的。”
程四郎笑道,又催着小厮去搬进来,趁着大家都在分送一下。
分发礼物永远是最开心的话题,程大老爷夫妇也很想让家里更欢悦一些,因此都跟着凑趣,很快屋子里就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礼盒,不时的响起惊呼声。 待看到递到手上的一块玉如意,那上好温润的成色都提醒她价值不菲,程大夫人的脸色再忍不住惊诧。 “四郎,你哪里来的钱买的这些东西?”她问道。
其他正把玩自己得到的礼物的兄弟姐妹也都停下手看向程四郎。 “对啊,老四,你给我这个块砚台可不便宜吧?”程三郎问道。
程六娘则看着手里的一根八重宝簪,这种做工样式在江州没见过,肯定是京城新式样,往年她都会添置头面,但自从去年出了事,过年时无心添置,再加上家里的开销有些紧,到现在也还没有再添置。 程六娘翻着这簪子,也抬头看程四郎。 家里的月钱都已经减少一半了,这个在外读书的哥哥哪来的钱置办这么多礼物,看母亲的神色,这钱绝非小数目。 程四郎还没答话,程大夫人想起什么喊了声。 “四郎,这半年的钱我还没让人给你送去!”她喊道,自己被自己吓到了,竟然忘了,难道儿子就是靠着去年过年送去的钱一路撑到现在的?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可是,儿子这样子又不像要了命… “没事,母亲,我还够花。”程四郎说道。
“你怎么够?你哪来的钱?”程大老爷出声问道,神情肃正,指着自己面前的一把扇子,“这把扇子得一两银子吧。”
这么贵啊?程四郎神情有些惊讶。 “父亲,这些其实不是我准备的。”
他说道,一面微微脸红。
“是谁?”程大老爷问道。
“是二叔家的大妹妹的。”程四郎说道,说到这里又向外看,“对了,怎么不见二叔二婶妹妹们过来?我还是亲自去拜见吧。”
“你慢着!”
程大老爷拔高声音喊道。
程四郎吓了一跳。 “哪个大妹妹?你哪个妹妹给你置办这些?”程大老爷瞪眼问道。
心中闪过的念头,让程大老爷呼吸急促起来。 “就是二叔家的大妹妹啊。”程四郎说道,“这都是她留在京城里的人给我置办的,不瞒父亲母亲,这半年也是他们给我的钱,这车,衣服什么的都是半芹姑娘给置办的,我正说去谢谢大妹妹呢…”
他的话音未落,屋子里响起啪啦的声音。 程四郎愕然看着兄弟姐们们以及母亲手里的礼物都掉落在地上,而他们的神情惊骇不已。 “你们….”他惊讶开口,话音未落便被打断了。 “你为什么提她!”程六娘尖声喊道,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指着程四郎,“你提她干什么!家里好不容易太平几日,怎么又提起她!她怎么就阴魂不散!不是走了吗?走了吗?为什么又冒出来!”
她说着越发激动,抬眼看着四周。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阴魂不散,她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一直缠着他们,非要缠死他们不可! 这个扫把星!这个邪祟! 屋子里顿时乱起来,程大夫人亲自拉住程六娘安抚,带着仆妇送回去。 程四郎早已经呆傻了,出了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先别管家里出了什么事,你说说在京城出了什么事。”
程大老爷带着几分疲惫说道,看着程四郎,“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 程四郎带着几分追忆。 发生了什么事呢?其实也没什么事,他到了京城,拜访这个妹妹不得,后来王十七来了,他终于见到了这个妹妹,原本以为要自己照顾的妹妹,结果没想到反倒处处受她照顾。 “我还给她钱用,怕她受周家的苛待。”
程四郎说道,笑起来,“谁想到她最不缺的就是钱….”
他还亲自看过那些店铺的账册,那些钱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挣到… “我还怕她受周家苛待,结果…” 结果甚至不用她出面,一个小厮喊一声,就能将周老爷吓得差点背过气…. 虽然事后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周老爷会这么的害怕她。 “何止周老爷害怕她…”程三郎的声音喃喃响起,“我们何尝不是…” 而且我们因为不怕她,已经尝到后果了。 “什么后果?三哥,到底出什么事了?”程四郎再次问道。
程大老爷再次打断他。 “这些事,你怎么不写信告诉家里!”他手抚着膝头咬牙问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写信告诉家里!”
程四郎看着程大老爷有些讪讪。 “我知道的时候,妹妹正要回家来,我想,她人自己回来了,我还写什么信啊。”
他说道。
程大老爷一口气没上来身子晃了晃倒下去。 屋子里顿时又是一阵乱。 “父亲的病到底怎么样啊?快请个好大夫瞧瞧。”程四郎急道,还有六娘,六娘看起来也是病的不轻,母亲看起来也不怎么好,这到底都是怎么了?怎么一家子都病了似的!
“什么大夫都不管用!”赶来的程大夫人指着程四郎喊道。 “你别再提她,别再提她!别再提她就是饶了我们一家子的命了!”
“没有用,没有用。”
程大老爷在室内闭着眼喃喃,“她缠住我们了,这辈子都缠住了,不管她在还是不在,我们都逃不掉了….”
程四郎被喊道愕然。 她… 她怎么了? 她不在?她去哪里了? 就在程家因为提到程娇娘而在此混乱之时,京城的大河里一艘官船正驶入京城。 十一月初的京城已经寒气袭人,但这并没有妨碍一个少年郎站在船头,迎着冬日的寒风,看着一座座彩虹般的拱桥从头上越过。 他突然想起两年前,他坐着马车沿河而行,看到那个女子和一个少年郎站在河中的船上,穿过一座座的虹桥,当时他的心里就好像有什么飞远了似的,抓不住的恐慌。 原来在河中看虹桥是这样的美丽啊,怪不得当时她笑的那样开心。 她现在在哪里呢?分开快要一年了,再没有她的消息。 船头的少年面白如玉,形容俊美,再加上一身暗青金边斗篷随风翻滚,恍若神仙下凡,引得河中岸上无数视线,更有那大胆的女子们摇手相呼,只可惜这少年如同石雕般不为外界所动。 “郡王,要径直入金水苑吗?”有人疾步走来低声问道。
金水苑是皇家园林,直接引河水充入,往年皇帝都会在其中游船。 晋安郡王点点头。 船舱里响起突然的叫声,少年木然的神情顿时变得柔和,他转身看向内里,抬手示意。 一个侍卫牵着一个孩童走出来。 孩童已经不似当年二皇子的形容,正如程娇娘所说,他能吃能睡健康的很,又因为无心肆意,这将近一年来整个人胖了一圈,没变的是依旧呆滞的眼神以及不断的涎水,更显得痴傻,令人见之侧目不忍直视。 晋安郡王的视线却一点也没移开,反而如同见了世间的珍宝一般欢喜。 “六哥儿,来。”他招手喊道。
孩童不认得召唤,闹腾着要挣开,侍卫们都已经习惯了,牢牢的抓住他送到晋安郡王手里。 晋安郡王蹲下身,和二皇子庆王平视,虽然二皇子的视线不曾落在他这里。 “六哥儿。”他说道,微微一笑,一手拉着他的手,一手按着他的肩头,“哥哥已经带你看过山川大河,那么现在…”
他说着站起身来,揽着孩童的肩头,一手指着前方。 “哥哥就要带你去握住这天下。”他说罢伸出的手攥起来握成拳,又低头看着怀里傻笑的孩童。 “你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