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荷花病床前时,吴青林当然不是真的想把吴墨言过继,正如苏蕴然所说,吴思言和吴墨言的未来太宽广,他们需要用数之不尽的知识、见识去填补,这些是吴家桥村那个小小的天地无法给予的。所以,即便答应了,也不过是应承一下。可是,吴青林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自己那一个小小的犹豫,竟然会把吴墨言吓成这样。老父亲心里不好受,动了动身子,艰难地把搂着苏蕴然的那只手抽了出来,起身,站到了吴墨言的床边。“过来。”
吴墨言瘪着嘴倔强地看着吴青林,说什么也不过去。“过来。”
吴青林又说。吴墨言垂下眼皮,闷声道:“你都不想要我了,还让我过去干什么?你是不是觉得,把我送走了,你和我娘还能生好多弟弟?我告诉你,我娘说了,她不喜欢生小孩,她不会生的!”
吴青林一顿,扶着中铺的床栏看着吴墨言缓缓笑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就算答应了,也是假的。他只能再三说:“我没这么想。”
“你想了!”
吴墨言声音提高了一些,吴青林竖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嘘”了一下,只能再次轻声说:“我不会把你放到老家的。”
“但你这么想了!”
再怎么聪明,也还是孩子,他理解不了大人的缓兵之计,说什么都是暂时的。他只知道,那一刻,他的父亲真的想过要舍弃他。这是吴墨言绝对不能忍受的。吴青林叹了口气,把隔间的窗帘打开一道缝。正好,此时他们正穿越一个隧道,随着呼啸的寒风,遥远的东方天空泛起亮光,远方朦朦,他们曾经看过的大海与山川同时出现在脑海。“看见没有?山水同色,雾气蒙蒙,这片山河壮丽而平静,正是你爹我和诸多前辈洒血想让你们看见的。和你娘一样,我希望你能踏遍山河,欣赏美景,拥有充盈的内心和不断向前的勇气,然后接过我手中的接力棒,继续守护这片山河。”
吴墨言默默透过那一道缝隙望着远方,渐渐安静下来。吴青林趁机把吴墨言从床上抱了下来,随便裹了件衣服,抱着他去了过道。父子俩一起坐在过道的小凳子上望着车窗外匆匆而过的景致,吴墨言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被吴青林抱着,手脚都被父亲捂在怀里。天气是有点凉的,但他的手脚又很热。“如果按照你娘的想法,她大概不会生平安。可是,没有平安,你爹我的心理总是不安。你说得对,你娘的确不喜欢生孩子,她不懂得该怎么照料那么一个小小的生命,但她最终因为我选择了生平安。所以,对她,我心里总是歉疚。”
吴墨言从来没听吴青林说过这种话,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害怕有一天我死在海上,你娘还那么年轻,要带着你们三个过日子。以她的性子,如果不是对你们三个特别好,就算有人愿意跟她搭伙过日子,她也不会愿意。所以,儿子,万一哪一天我死了,你得把咱家扛起来。”
“爹?”
吴墨言呆呆地叫了一声,可接下来说什么呢?他又不知道了。“你是我的长子,和思言,和平安,都不一样。爹希望你有傲气,有脾气,有铮铮铁骨的勇气,希望你有朝一日能从我手里接过这把枪,继续守护我们的国家。还有你喜欢的那些东西,都是老家给不了的,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把你扔在那里的。”
“可是你……”吴墨言噘着嘴看着他,他是亲眼见到吴青林在犹豫的。“那就像是你爹我快死了,想吃一口医生不让吃的罐头,你会给我吃吗?”
“当然会啊,就像我娘,生完平安那么难受,我希望她舒坦一点儿。”
“我也是。”
吴青林握住他的小手轻轻摇了摇,“我只是希望老太太能够闭上眼,但你是我儿子,不管什么时候,我怎么会把你丢下呢?”
“那你后来那么不高兴。”
“那是对你二叔三叔,不是对你。”
父子俩迎着晨风,絮絮叨叨。不知何时,吴墨言忽然一个转头,看到苏蕴然,叫了起来,“娘?”
吴青林一转头,也看到了苏蕴然。他有点儿局促地站起来,“你怎么起来了?睡好了?”
“起来看某人搞心理工作啊。”
苏蕴然笑。男人耳根再次红了起来,拍拍吴墨言的屁股把他放回了床上。隔间的门再次关上,夫妻俩并肩往卫生间走去,趁着没人注意,吴青林悄悄捏了捏苏蕴然的手。洗漱完没多久,火车开始进站。吴青林用衣服包了平安抱着,苏蕴然摇醒吴思言,让她和吴墨言穿好衣服,拖家带口开始下车。天还只是蒙蒙亮,出了站,门口是成堆蹬三轮车的,一见到有人出来就开始疯狂揽客。苏蕴然看得目瞪口呆,“没人管他们吗?”
“就趁着晚上这一会儿,等天亮就没人敢了。”
吴青林低声说。公交车还没有开始,吴青林找了一个看着壮实的年轻人,谈好了价钱,让苏蕴然抱着平安和两个孩子都上了车。吴思言和吴墨言分别抱着一个包袱,苏蕴然问:“你呢?”
“我跑步,反正不远。”
吴青林说。于是,一人一车,这么一个奇怪的队伍就组成了。不过,三轮车并不敢上大路,拐弯抹角上了长安街之后没多远就不肯走了。吴青林付了钱,重新带着苏蕴然和孩子们下车,往前又走了十几分钟,忽然听到一阵嘹亮的号子声。顿时,一家人疯狂地向前奔跑起来。这一瞬间,仿佛背在身上的所有力量都消失了。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回响,仿佛踏在他们的心上,号声嘹亮,有那么一刻,苏蕴然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净化了。吴青林忽然停下脚步把平安交给苏蕴然,一手一个把吴思言和吴墨言抗在了肩上。目之所及的视线里,一抹鲜红伴随着庄严的国歌缓缓升起,也永远永远地飘扬在一行人的心上。“爹,我要永远让这鲜红飘扬,永垂不朽!”
吴墨言喃喃地说。老父亲没有说话,但,苏蕴然看到了他高高扬起的唇角。看过升旗,一家人在附近吃了点儿东西,吴思言和吴墨言便迫不及待地想一探那座神秘的宫城。吴青林找了个地方,寄存了他们的行李,随后带着他们进了门。曾经苏蕴然来过许多次这座建筑,对她来说,这里已经没什么神秘感了,索性让吴青林跟着两个孩子,自己则慢悠悠地抱着平安跟在后面。没一会儿,吴青林竟然回来了,垂头丧气的。“怎么了?”
苏蕴然连忙问。男人接过孩子,声音里满是郁闷,“非让我来换你,担心你走丢了,还说我没意思,什么都不知道。”
苏蕴然哑然失笑。于是两人换班,苏蕴然顺着吴青林说的路线走了不远,就看到一个挎着照相机的人正在竭力游说吴思言和吴墨言坐到龙椅上去照相。苏蕴然着实呆了一下,曾经她来参观的时候,整座大殿都被用铁栏杆围了起来,一般人根本不能到大殿里去,现在非但能去,还能到龙椅上去合照。“去,一人一张,然后再拍一张合照。”
苏蕴然大手一挥,立刻掏钱。那位挎着照相机的人闻言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好好。”
“拍得好看点儿啊,拍的好我多要几张。”
“您就擎好儿吧。”
这人一口京腔儿,对着前后上去拍照的吴思言和吴墨言“咔咔”拍了起来。没一会儿,照片拍好了,不过这个年头都是胶卷照相,苏蕴然跟人约好地方,表示逛完之后就过去取。对方笑眯眯地答应了。吴思言刚刚被闪得睁不开眼,此时听苏蕴然这么说未免有些担心,拉了拉苏蕴然的袖子,“娘,好贵啊。”
“贵有贵的道理。”
想当初,她来参观的时候,别说一块钱一张,一万块钱也未必有人敢应允她过去照上两张。苏蕴然揉揉吴思言的头,“没事,开心就好。”
这会儿吴青林抱着平安慢慢悠悠跟了上来,见他们停在那里不动,也凑过来问,“干嘛了?”
“照相。”
吴墨言指着不远处的龙椅,“爹你要照吗?我娘给我和妹妹照了很多。”
那位照相师见状又不动了,竖着耳朵听着这边。“坐在龙椅上?”
吴青林愕然地问。“嗯。”
苏蕴然笑着点头。吴青林直摇头,“还是算了,我是……算了。”
苏蕴然有点儿失望,她还挺想看看吴青林大马金刀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是什么场面呢。吴思言和吴墨言丧丧地“唉”了一声,拉着苏蕴然继续往外走。两个孩子问题多,每每发问,苏蕴然便把自己知道的,小声告诉两人。没办法,鹤唳风声,苏蕴然可不想出来玩一趟,还回不去了,只能处处小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