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756年的一个黄昏。 徐心从浴室走出的一瞬间,发现客厅的沙发上,端坐着一个女孩。 紫色的短发,化着淡妆,皮肤雪白且一丝不挂。 徐心差点摔倒。 “妈的……你谁?怎么进来的!”
他慌忙回头,拿出一条浴巾抛向女孩。 浴巾在半路飘到地上,女孩没有去捡。 “允许我在你这里待三天,我会向你解释。”
女孩的声音,像冷库里的冻鱼。 “赶紧给我出去!什么玩意儿!”
徐心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女孩的胸,又害臊地背过脸去,“给我出去!”
“抱歉,过大的扰动会破坏全部计划,我将不得不清理掉你。”
说时迟,女孩竟然从身后拿出一把手枪。 徐心呆住了,立马举起双手,惊恐的眼瞥向床头的海报——一张98年法国国家足球队世界杯夺冠合影。 “我答应,你别乱来。”
他改口。 “取得授权……”女孩像是在自言自语,又皱起了眉头,“什么?外形设置错误?怎么错误了,系统判定对方看起来很喜欢……嗯……对,他第一句话是让我出去……服了你们这些废物……” 徐心看着女孩自言自语,好奇取代了慌张。 “你……在跟谁说话?”
“其他器官……”女孩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毛巾,“刚刚让你尴尬了,对不起,原来你们需要有衣服这种东西……” “器官?你等等,你……你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进来的,你是谁?刚刚在跟谁说话,你来干嘛?”
徐心两手抱头,“我是因为睡眠质量差有幻觉了吗,该死!”
“嗯……让我从头跟你解释一下,这需要将信息拟合到你们的逻辑框架中,稍等。”
女孩披着浴袍,呆坐在沙发上,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沉默的几十秒,让徐心不知所措,他仍然站在浴室门口。 “这身皮囊只是一个设定,一个装饰,为的是减少扰动量。”
女孩终于开口。 “你不是人类?”
“嗯,我真实的模样会吓到你……你可以称呼我为又伊星人,我的母星在距离这里上百光年以外,又伊文明因为拒绝被奴役而毁灭,凶手是另一个更强大的文明,而我,是又伊文明最后一个幸存者……的器官之一。”
女孩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眉头攒在一起。 “器官?最后一个幸存者,身上的器官,在跟我说话?”
徐心继续抓着头发。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文明的形态不同,个体生命的形式也不同……又伊星人可以自行分割身体,分割开来的各个器官都有独立意识存在,但这样做的代价是降低所有器官的寿命……” “听起来有点悲壮……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来观测,验证,在尽量少的扰动的前提下,你,30多岁,独居,死宅,闷头写作,父母异地,没有恋人伴侣,进驻你的居所是经过计算后的最小扰动策略。”
女孩一五一十地说着,徐心做出一个笑不出来的表情。 “好吧……观测验证什么?”
“又伊文明的模因传播情况……你们的星球在覆盖范围内,作为被灭族的种族,想知道这里是否还有我们文明的影子。”
“模因?听过。”
“模因,通过非遗传的方式,传递和繁衍的社会文化与文明的基本单元。”
“嗯,那么,总有具体的内容吧,比如说人类哪个具体的行为,是拜你们所赐,跟你们很像?”
徐心的好奇心被勾起。 “恕我不能告知,虽然你并非全部实验样本,但告知你会破坏整个实验,我们即使观测到了,也无法确认那是你们早已传承自我族,还是听我这个观测员说过后故意表现的。”
“好吧……既然你并无恶意,而且我不答应你可能会开枪,那么,你就在这里待三天好了,三天之后,你必须离开,不能干扰我的创作。”
“放心,三天之后,我就不会存在了。”
“那是什么意思?”
“用你们的话说,就是死亡,不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 “谢谢你提供的观测处所。”
…… 于是,女孩在徐心家中暂住。 徐心按照她的文明,叫她小又。 小又喜欢在徐心熟睡的深夜,站在窗边,凝望夜空。 徐心在半夜醒来,会看到另一间屋子的门缝里,透射出五彩的光芒。 “那是我的观测形态,徐心。”
第二天,小又向他解释道。 徐心把一大碗豆浆喝下肚,抬头看着小又。 她穿着他宽大的衣服,很不协调。 “那么,你们的文明为什么不继续繁衍?”
“只有一个个体,怎么繁衍……” 徐心点点头。 “只有承载体,缺少燃火体和协调体,况且,在那场灭族之战中,全体族人都被灭族者施加了诅咒……” “三个个体才能生育,好吧……话说,真的有诅咒这种事?”
“我是为了你理解方便,让我转换一下语言……全覆盖……基因导弹……导致的后果是我们族人永远失去生育的能力……” 徐心停下了吃早餐的动作,盯着小又的眼睛。 一只马蜂从窗口飞进来,围着徐心转,小又伸手,一把抓住了马蜂。 “会蜇人的!”
徐心赶忙想抓住小又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马蜂飞走,小又的手心多了一个包。 但她却似乎没有痛苦的神情,反而有一丝惊喜。 “真是可爱的小东西。”
她把手心凑近自己,拔出了粘在伤口上的毒针。 毒针末尾,是一串马蜂的肠子。 “你不必悲叹我们又伊文明的命运,我们不会白白灭亡。”
“什么意思,你们是对灭族者做了什么吗?”
徐心继续追问。 小又坐在徐心对面,微笑,她的皮肤比昨天更白,没有了血色。 “这是你的第二个问题,现在是第二天,明天晚上,我会告诉你。”
“临死前才肯告诉我?”
小又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 入夜,徐心坐在桌前,冥思苦想着情节。 剧情冲突、起承转合、人物弧光……这些词语指导着他的创作,却在敲击键盘后每每被他忘记。 而每落笔一段,他都会十分审慎地回看,有哪些漏洞需要填补,填补的方式是否牵强,圆回来的剧情不再顺畅,需要在哪里加一段描述转移读者的注意力…… 苦恼折磨着他,也雕刻着他。 无眠的一夜过去,徐心昼夜颠倒。 再睁眼时,他扒拉两口外卖剩饭,继续来到桌前爬格子。 “你写的东西,发在哪里了?”
不知何时,小又出现在他身后。 窗帘布上,昏黄的台灯让徐心不知昼夜,他指了指屏幕:“就这些平台,都发。”
沉默了一会儿的小又说道:“会被复刻,或者,用你们的语言说,是抄袭。”
“无所谓。”
“嗯?抄袭也无所谓?”
小又看向徐心。 徐心摇了摇头,没有抬眼看小又。 小又把手搭在徐心的头顶。 徐心一愣。 “嗯,懂了……一个自命不凡的创作者,在纷乱繁华的时空中,仅仅想要留下自己的呐喊,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将作品发布在大概率被抄袭的平台,被人偷走那些本应为他带来感官享受的名和利,也依然为传播出自己的思想而努力,嗯,看来,最后的灌注过程可以省略了。”
徐心反应过来,拽下小又的手臂:“最后的灌注过程?什么意思。”
“如果三天内没有观测到模因传承的现象,那么,观测员,也就是我,会强制灌注给周边有机体关于我族的一切模因……” “那么说,你观测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在哪?”
“就在这里,”小又指了指徐心的脑袋,“这里的思想,来自于很久以前我族的广播,抛弃了繁衍的快感和诱惑,致力于将自身所想同宇宙共振……有趣的巧合,原来观测站搜索的目标,就在观测站里。”
“我还有第二个问题,你记得吧?你们是对灭族者做了什么?”
“做了那只马蜂做的事——它们灭绝了我们,我们也在它们身上留下了诅咒。这就是毒蜂机制。”
“能具体点吗?”
“以你们文明现在的技术条件,我无法具体描述,不过可以打比方……如果说它们是一块无法戳刺的钢盾,那么,我们又伊文明在灭绝前,在钢盾上面奋力压出了一个小坑。”
“应力集中点?”
“没错,为的就是方便后来的敌对者,将长矛扎进钢盾,杀死它们,即使执矛者不是我们,但我们的反击就是死神的远眺——就像毒蜂,自己纵然死去,也要将毒液注入敌人身体。牺牲也好,复仇也罢,总之,对抗而不屈,将生存放在生存姿态之后,就是另一个目标模因。”
“如果这是你要找的模因,我只能说,这种模因几乎贯穿着人类的历史。”
徐心笑了。 “嗯,同伴们应该会很快找到满意的答案,我的分内任务已经完成了。”
小又的声音有些虚弱。 徐心回头,看到小又的身上披了很多层床单:“你很冷吗?”
“不,我是为了向你表达,你们的模因也传给了我们,就是遮蔽身体,虽然,我们即将离开。”
小又伸手关上了徐心桌前的台灯。 她用力扯下台灯旁的窗帘,也披在了自己身上。 窗外,黎明的曙光已经悄然而至。 卧室里,徐心看着她的身体,像白玉塑成的雕塑。 凝固,而后化为粉末,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