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刘玉杭先生,我们的采访团队将会在72小时后到达……好……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张人辉放下电话,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这是身为记者的他许久没有过的感觉。 几天前,他接到了采访霍恩星传奇科学家的任务。 这个传奇人物的名字是:刘玉杭。 之所以说他传奇,是因为他独自一人在霍恩星上呆了十年,不但在科研方面取得了巨大成果,更完成了一件常人难以想象的事——为曾经的同事兼友人复仇。 “战斗科学家”,就是人们对刘玉杭的尊称。 他的事迹最初被一小队星际记者发现,在网络上流传,随后,更多的人读到了他的故事。 他的传奇在地球和星海间被人们津津乐道。 痛失爱侣的师妹,对他表达了感谢,感谢他为她的丈夫报仇。 是的,星际开发的大时代看上去已经接近尾声,在疯狂的扩张后,人类开始反思,并挖掘出了那些宇宙边缘里的感人故事。 …… 飞行器从母船上被抛射而出。 黑色幕布一般的星海,在视线中缓慢移动,张人辉独自在飞行器内,低头看着空中悬浮的采访草稿,有些忐忑。 如此荒凉的一片大地,一个人,能在上面待那么久? 疑惑化为崇敬,令他的脚步都有些沉重。 “欢迎,很久没人来陪我聊天了,记者先生,没记错的话,您好像叫张人辉?”
“是的,战斗科学家先生——我们现在都这样称呼您。”
张人辉面前,是一个面容沧桑的中年人。 白色的头发在耳旁窜出,有些未老先衰的感觉,瞳孔里却似乎被火焰填满,眼睛有神得像可以把人吞没。 这是张人辉从未见过的气场,以一己之力可以攻克几乎所有困难,并扭转局面的气场。 “没事,外层的空气过滤装置很可靠,你可以摘下防护罩了。”
张人辉深呼吸了一下,事实上,防护罩的供氧量确实让他不是很舒服。 他接着跟采访对象寒暄,并借势把话题引向采访内容。 “可以谈一下您所猎杀的那个物种吗?”
刘玉杭面色略微阴沉:“……跟我来。”
刘玉杭带着他离开临时的会客室,张人辉一路边走边观察着四周。 阴暗、逼仄、光线不足,甚至有些腥气,这就是这位“战斗科学家”日复一日工作的地方? “要开灯了,希望不要吓到你。”
刘玉杭说着,迈了两大步,打开了一个房间的灯光。 光线瞬间填满了这个空间,而墙壁上,则是一具具尸体——那种被刘玉杭称作“三足杀手”的外星生物的尸体。 它们透明的颅腔直径半米大小,里面长着一棵小树似的东西,已经枯萎。 三条腿也全都无力地耷拉下来,像挂在墙上的巨型章鱼。 “就是这种怪物?看上去毫无杀伤力啊……”张人辉故作镇定地说。 “张记者,你再仔细看看,”说着,刘玉杭把手伸向一个生物的腿根部,“这里,就是它们攻击的器官,它们杀人的武器。”
张人辉看到,两根细长的触手被揪出来。 刘玉杭小心地捏着,并拉长着触手。 原本光溜溜的触手上,竟然随着拉长,展开了数个紧密排布的“刀片”! “这是?”
张人辉惊了。 “是它们的摄食器官,活体可以甩出这两根触手,触手上都是这种结构,甩出来就像鞭子一样,坚硬程度跟人类的牙釉质差不多。”
刘玉杭如数家珍地介绍。 张人辉虽然见识过诸多星际间的奇特生物,但这种隐秘的猎杀者还是头一次见。 “很少见……大部分星际生物没什么攻击性,有攻击性也很少这么隐蔽……”刘玉杭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现在好了,都被我清理光了,你们放心地来没关系的。”
张人辉始终紧盯着刘玉杭的眼睛。 不知是否是因为想起了殉职的陆建忠,刘玉杭的眼神很少跟张人辉接触。 记者的敏锐,有时会让张人辉发现不一样的采访亮点,然而此刻,这种敏锐却成了一种脆弱,在未知生物标本前的恐惧,以至于膀胱告急。 “您这里,有循环洗手间吗?”
张人辉问。 “哦,顺着这里的通道出去,有点远,我带你去吧。”
“不必,我自己去吧。”
“我带你吧。”
刘玉杭十分热情。 通道的光线倒是很亮,四周围是各种阀门,还有通往外界的压力缓冲室的大门。 …… 循环卫生间里,张人辉独自进入。 压力逐步排解,他舒适地闭上了眼。 等结束后,他转身,余光一扫,透过建筑的透明隔膜,好像看到了什么东西在卫生间外面一晃而过。 注意力迅速集中起来,他凑近透明隔膜,看到了几乎让他惊叫的画面——一个活体的三足杀手! 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个三足杀手跟刘玉杭“展览厅”里陈列的并不太一样。 它更小,只有半米多高,脑袋也小了很多,三条腿支撑身体,两只触手伸展开来在刨土,完全没有任何锋利的结构…… 然而,下一秒钟,这个生物就变得四分五裂了! 便携霰弹枪的杀伤效果!张人辉见到过! 由于室外的真空,没有任何声音传入张人辉的耳朵。 是刘玉杭杀了这个家伙吗? 他为什么直接杀了它。 等到张人辉走出卫生间,刘玉杭却并未提起这件事。 “压力环境怎么样?我的厕所很久没有打理,可能会比较费力……”刘玉杭说。 张人辉应付着,脑子里仍旧在想着那只被打烂的外星生物。 不是说已经灭绝了它们吗? 为什么打死了都不跟我说一声,现成的采访资料…… “不要去那儿!”
刘玉杭的声音突然很高亢,让陷入思索的张人辉恢复了清醒,“那里有放射性物质和生化污染的可能,我要保证你的安全,张记者。”
面前,是一条岔路。 “那边是个特种实验室。”
刘玉杭的声音逐步恢复了正常。 “哦哦,看我这脑子,完全忘了来路。”
“没事,张记者,我自己搭建的时候也没做好路标,我自己一开始都常常走错。”
随后,是正常的寒暄和采访,刘玉杭拿出自己培育的蔬菜瓜果,招待张人辉。 表面的平静下,张人辉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是这个星球本身的安全性,还是刘玉杭,这个战斗科学家有问题,他很难说清楚。 入夜,张人辉按照计划在刘玉杭的基地里住下,48小时后,飞船会接他回去,在此之前,他想尽力搞清这一切。 这一夜,张人辉辗转反侧。 他蹑手蹑脚地去往厕所,再往相同的地方看去——那个生物的尸体碎片已经不见了,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冷汗从背脊渗出。 显然,刘玉杭不想让张人辉知道这件事,所以迅速清理了现场。 返回的途中,张人辉经过了白天的那个岔路。 他犹豫了片刻。 一不做二不休,径直走向那个“特种实验室”。 幽暗的绿光在通道中亮起。 体温感应灯,张人辉感到一阵恶寒,只能用记者追踪真相的信念支撑着自己。 通道尽头,一扇门虚掩着。 鼓足勇气,他推开了门。 光线比过道暗了许多,他掏出身上的便携光源,打开。 “哦……是个实验室。”
他嘀咕着。 光线扫过一份份资料,最终落定在一本《生物性状培育与表达》的图书上。 “现在还有纸质书……这人是古董吗……”张人辉自言自语,翻开了图书。 里面有很多纸条,细看去,竟然都是手写的批注! 张人辉的手开始颤抖,光源扫到了一旁的实验台,一只倒吊着的微型“三足杀手”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伸出的两条触手上,杂乱地排列着一些晶体状的东西。 这是? 这是一个半成品! 至此,一切事件的全貌,已经在张人辉脑海中被绘制出来了——刘玉杭是个骗子。 这个星球上的所谓三足杀手,原来是他培育出来的…… “难道,连他的同伴都是他培育的生物杀死的?”
张人辉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嘀咕的声音逐渐失控。 “不!”
一声怒吼划破夜空。 是刘玉杭,他端着枪,已经站在实验室门口。 “你什么都不懂!”
刘玉杭怒吼道,“你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
“我知道,刘玉杭先生,您就是一个骗子!”
刘玉杭苦笑道:“是啊……我的确是个骗子……” 随后,他的神色平静了下来:“但是你知道,我为什么骗人吗?”
“愿闻其详。”
张人辉也不再慌张,真相的力量足以支撑他。 “只有这样,才能告慰小陆的在天之灵,才能让他的未婚妻,我们共同的师妹,心里得到安慰!那些小东西根本不会杀戮,它们就是样貌奇特的土著生物!但是,我丢了小陆,他因为我而在风暴中失踪……我必须安慰好他的家人啊!他未婚妻和父母的那些抚恤金,都是我催着办好的,我没脸回去啊……” 刘玉杭涕泪横流…… “现在,你又两个选择!”
突然间,刘玉杭再次振作起来,端起了枪。 张人辉意识到,长久的独居,已经侵蚀了眼前这位科学家的心智。 “第一,对世人说出真相,如果你这么决定,我将在这里开枪;第二,跟我一道,为了守护我朋友的家人,一起咽下这个谎言,烂在肚子里!张记者,你决定选哪个!”
“你疯了,科学家先生。”
张人辉说。 “是的,你也看出来我疯了,我的科研成果是很早以前没有发表的,在这里我根本无心科研……”刘玉杭的情绪在崩溃与亢奋间切换。 “我决定……”张人辉看着刘玉杭血红的眼睛,说道,“帮你保守秘密,但是,有两个条件。”
“说!”
“第一,除了那些培育出来的危险种类,不要再残害这个星球上的生物。”
“危险种类已经被杀光了,它们本来生命系统就不稳定……第二个是什么,你说!”
刘玉杭举着的枪开始晃悠。 “跟我回地球,”张人辉说,“一个人的生命没有多少个十年,你尽力了,为了朋友,为了喜欢的人,都尽力了,其实,你之所以没有紧闭这一扇门,就是在等着有人知晓这一切,而后给你救赎。”
“别说了,我都答应你……”刘玉杭扔下了枪,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 第二天,整理好情绪的张人辉和刘玉杭,穿着宇航服出现在基地外。 他们的身边,是几个小笼子。 里面是一个个的“三足杀手”。 半米多高,活蹦乱跳,想赶紧逃出去。 张人辉的脑子里,在全力构筑一个故事,他需要一篇稿件,来帮助刘玉杭去骗过全人类。 文字是他手中的魔法,他胸有成竹。 而刘玉杭则在自言自语: “繁殖纪元到来,意味着形态的剧变。 在未来的两万年中,它们将迈开灵活的三条腿,在一片荒芜的母星上搜索繁衍之所。在最初的一百年中,它们的大脑萎缩,颅腔成为孕育后代的子宫。为争取光照,颅骨逐渐透明,智能退化,行动完全由本能接管。 当找到合适的繁殖地后,三条纤细的足会最先插入大地,颅骨消融为营养物质,作为最后的助推,在砂砾遍布的襁褓中,仰望下一代的崛起。”
“你研究过它们的习性?几万年的习性?”
张人辉惊愕地看向刘玉杭。 “一点点,其他的部分……都是我瞎编的。”
刘玉杭说罢,打开了笼子。 而它们,奔向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