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亮呀阿亮,你这样是要被开除的!你受过高等教育,怎么能跟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突然这么冲动?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怎么回事!”
休息室里,组长手捧被砸裂的“牵引头盔”,质问着一语不发的阿亮。 “雷亮!我在问你话!”
组长怒吼道。 身边的七八个同事摘下头盔,转身将注意力投入到这场质问中。 “牵引头盔”是工厂最新配备给程序员的辅助设备,供具有一定编程基础的员工佩戴。它可以根据个人编程习惯,智能牵引代码编写,比软件自身集成的提示功能强出几个数量级,显著提升员工培训和上岗产出的效率。 阿亮抬起头,看着组长又愤怒又痛心的面孔,憋着气似的猛然低下头:“工人怎么了?我们跟流水线上的工人一样!不,甚至还不如他们,他们不会失业!因为雇佣他们的成本太低了,低到他们根本不可能被取代……” 同事们面面相觑,听得云里雾里,组长愤怒的脸上浮现出困惑。 “我那天出了很多bug,改完想放松一下,就截取了公司一个摄像头的数据包,”他将一个优盘扔下,“组长,你们自己看吧!”
说罢,阿亮夺过摔裂的头盔就往外走。 “又乱截数据!被上面发现了又要处罚!”
组长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被他近乎发狂地甩开,只能眼看着阿亮夺门而出。 “没见过阿亮这个样子……”“他今天怎么了……”同事们议论着。 组长叹口气,看了看众人,犹豫了一下,拿着优盘插入阿亮的电脑,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文件名是“吸血鬼许我明天”。 周围的同事纷纷凑到电脑跟前,组长双击后,画面跳出。 短暂的纷扰后,办公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屏幕上,是一个拥挤的计算机房,不同的是,座位上本应坐人的地方都是空的,没有座位,没有程序员。 在机房过道的位置,是一条条平行于计算机行列的轨道,每个轨道上都有一台形似“牵引头盔”的球形物体在轨道上飞速滑动,它们在一台计算机前停留几秒后,又滑动到另一台计算机前。 模糊的画面里,一台台计算机屏幕上的颜色,是所有人再熟悉不过的编程界面。 “这些头盔……是在自动核对代码吗?”
一个木讷的程序员打破了沉默。 组长暂停了录像,放大了一个画面。 “不,它们是在编写代码。”
他的语气平静,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 一个被失眠困扰的夜。 困顿缠绕着刘玉杭,而闭眼后,白日里纷繁复杂的事物又涌到面前,令他无法安眠。 他的办公地点离家很近,此刻的他,准备前往办公室碰碰运气——那个环境给他的掌控感,足以支撑他在会客沙发上小睡一会儿,事实上,以前无数次失眠他都是这么应对的。 深夜,总有小区灯光无法覆盖的地方,一段幽暗昏惑小路中,他用余光扫到十几米外绿化带里的一阵晃动,似乎有寒光一闪而过。 他没有作声,径直打开腕表的电筒,照向那个方向,整齐的绿化带,不怎么高的树木,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难道是错觉?”
他低声自语,思忖着,只有动静很大的东西,才会被迷迷糊糊的自己觉察到才对。 困惑中,一阵野猫凄惨的叫声传来,之后是三四只猫从绿化带半高不高的小树上窜下来的身影,黑夜里锃亮的眼睛妖气十足。 刘玉杭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走向办公大楼。 进门后,他直接趴在了沙发上,发出语音指令:“接昨天进度,音量七,标准速度,开始播放。”
办公室里的音响设备传出语音播报:“世界史第九卷,工业革命,现在开始朗读。工业革命,是人类历史……” 机器朗读的声音让他顿感疲惫,而朗读的内容——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那种再也无法触及和改变的踏实感,愈加让他放松。 “新邮件,级别:紧急。”
音响中传出覆盖解说音的提示,打破了这一切。 刚刚舒缓的情绪烟消云散,他挣扎着起身打开电脑,失落的表情爬到脸上,随后,是些许的平静——画面里,是程序员集体砸毁“牵引头盔”的监控录像。 录像播放结束,音响再次恢复了解说音量:“……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卢德运动。”
…… 这是罢工开始后的第三天,在组长和同事们砸毁“牵引头盔”、暴力冲击创始人办公室的同时,阿亮把自己关在出租屋内,面对着屏幕上的一行行代码,双手在键盘上跃动,嘴角微微上提。 那个被砸裂的头盔,已经在一旁被完全拆解,其中的核心芯片被取下后,连接在了阿亮的电脑上。 阿亮觉得,自己是一个程序员,程序员罢工,就要有程序员的样子,那是与十九世纪工人砸毁机器有区分度的样子。 合上笔记本电脑后,阿亮嘴角的微笑,终于更夸张了一些。 腕表的提示音响起。 “阿亮,回来上班,吸血鬼同意跟我们续约,延迟AI程序员的研发,还有加工资!”
是组长的声音。 “好。”
…… 刘玉杭在一个大屏幕前蹦跳着躲过障碍物,他身着虚拟穿戴设备,正在全神贯注地进行游戏。 游戏中,他是一个名叫“多米诺”的吸血鬼,而游戏任务,是将更多的人类转化成吸血鬼…… 殷红的画面让他有些头疼,他决定脱下装备好好休息。 经历过又一个梦境混沌的夜晚,刘玉杭从沙发上醒来,愤怒的情绪填充了胸腔,因为刚刚的一个梦。 他努力地想追忆梦境,终于在它们挥发干净前,捕捉到了一点痕迹——梦境是求学时的一段真实经历…… 刚刚升入大学的刘玉杭,踌躇满志,为人活力四射让他结交了很多朋友,连异性朋友也对他青睐有加,当然,仅仅限于纯友谊的范畴。 在所有异性朋友中,刘玉杭跟一个名叫景恩的姑娘走得很近,两人在同一个班,经常讨论高数,景恩也会带着自己的闺蜜跟刘玉杭一起吃饭逛街。 某天,景恩丢失了一个不便宜的掌上游戏机,难过地直掉眼泪。 “那是我跟闺蜜们合伙儿买的,大家约好了轮流玩,没想到在我手里丢了……”泪水淹没了景恩的眼眶,刘玉杭只能跟她的闺蜜们围起来安慰她。 回到宿舍,刘玉杭埋头于屏幕前,熬了几天几夜,终于用现学现卖的技术,追踪到了丢失的游戏机——那个笨贼,似乎是忘了关闭机子的定位系统。 他顺藤摸瓜,事情终于水落石出。 但让刘玉杭吃惊的是,小偷竟然是景恩的闺蜜之一,他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跑到辅导员那里告了状。 最后,人赃俱获,景恩拿回了属于她和闺蜜们的游戏机。 学校对偷东西的闺蜜进行了批评教育,然后,她就再度回到了景恩她们的圈子,一帮女孩和好如初。 唯独,把刘玉杭像排出异物般,扔了出来。 他依稀记得景恩对面对面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也不容易,为什么要得理不饶人呢……你有没有想过,原谅才是最难做到的事。”
是啊,他没有想过,原来以为替天行道,到头来她们却早就原谅了偷东西的贼,让自己仿佛成了做错事的那个人。 刘玉杭的三观在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受到不小的冲击。 那天夜里,他删除了所有与景恩有关的朋友的联络方式,发誓与她们老死不相往来。 妥协与原谅,从此成为最令刘玉杭厌恶的字眼,在他看来,人生就是较真和硬碰硬。 以至于,凭借着这份信念,从敲代码的程序员,一路挣扎着成立了一个小公司,又带领公司一路变强。 以至于这天清晨,在被楼前一对中年夫妻吵醒时,他不可抑制地拉开窗大吼了一声:“滚远点吵!让不让人睡觉了!”
“你看看,你大清早发什么神经,都把邻居吵醒了!”
丈夫抱怨道。 “我发什么神经,我醒得早天还没亮,倒垃圾时确实看到树后面有黑影!我是有糊涂的时候,但你个死老头子怎么就不信我!”
妻子歇斯底里。 “我带你看看,有什么!……看到了哇,猫脚印,有个屁的黑影!”
夫妻俩的争吵声连同刘玉杭的睡意一起逐渐远去。 他头脑清醒了一些,回忆起昨天面对罢工代表的点头时,胸中的怒火裹挟着轻蔑——他们提的要求,与自己预想的相差太多了,不是超出太多,而是连脚后跟都够不着的那种低太多,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就这么点小恩小惠就可以打发走他们了? 最终,刘玉杭面露微笑地与罢工代表达成了协议,内心的鄙夷却近乎要变成一句嘶吼: 这群得过且过、互相舔舐伤口的蠢羊,永远不知道如何长出利爪和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