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青岛之前,我给伊欢打去了电话。听说我们一家三口要来,伊欢魔性的笑声从话筒穿透出来:“哈哈哈哈哈,我盼了你们好久啦,要不是公司最近实在太忙,我都想飞奔回去找你们!结婚这么大的事我都没讨得一杯喜酒喝!”
“成成成,我们这回专程去青岛,找你哈啤酒,哈个够!”
我把手机拿远一些。
“那不行,喝啤酒会长啤酒肚!我最近好不容易才忙瘦了些!”…… 我哭笑不得地挂断电话,感觉耳膜嗡嗡的。高星霖也是一脸无奈:“这么多年了,她这个咋咋呼呼的性子竟一点都没改。”
小东正坐在高星霖怀里摆弄一架地球仪,玩了一阵后大概是觉得有些无聊,眼睛便滴溜溜地到处看,这一看不要紧,他注意到了高星霖的金丝边框眼镜。 他眼睛在那副眼睛上面停留了一会儿,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了下来。 “小东,小心一些。”
我见他莽撞,急忙叮嘱。
他抬头看看我,露出一个得逞的小表情,然后低头摆弄起手里的眼镜来。 高星霖有一些近视,因此眼镜片带了一些度数,隔着它看东西都和正常人眼不同。 小东抓着眼镜,小手指在透明的小东镜片上留下斑驳的汗迹。他好奇地把眼睛凑近眼镜片看着四周,目光中满是新奇,好似发现了新大陆。翻来覆去研究了一阵,他又模仿高星霖的样子,把眼镜往自己脸上戳。 我忙制止他,“不要在眼睛上面戴太久哦,不然看不清爸爸妈妈了。”小东听懂了一般停下动作,但还是舍不得把眼镜还给高星霖,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端详。
许久,他忽地抬起手来,冲着眼镜片哈气。见眼镜片上因为他的动作起了薄薄一层水雾,他好似发现了什么新玩法一般开心地笑起来。 “你也太惯着他了些,小心给你玩坏了。”我埋怨道。高星霖满不在乎:“没关系,我不戴眼镜也认得出你们娘儿俩。”
说完这句,他眼珠一转,又笑着补充:“摸黑也认得。”
我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脸上一热:“守着孩子呢,少开点车吧!”
说完忍无可忍地扭过身去,身后传来高星霖开怀的大笑声。
再见到伊欢的时候,她清减了不少,眼神却很明亮:“哇哈哈哈,小东理了个这么帅的大光头!快过来,叫阿姨!”小东也不认生,嬉笑着过去,软软地叫了一声“阿姨”。伊欢蹲下来,表情夸张地把小东揽在怀里,仰起脸来问我:“我真的太喜欢他啦!可不可以认他做干儿子呀!”
我和高星霖面面相觑,高星霖首先反应过来:“小东,叫干娘!”
我却想起之前小东刚确诊孤独症的时候,他奶奶去找人求了一张符,还认了徐嘉润的一个表姐做干娘。在和徐嘉润表姐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还意外撞见了高星霖。 那会儿自己真的是病急乱投医,什么都信,什么也都试。如今小东已经开始说话,徐嘉润也已经远离了我们母子的生活,这个干娘自然不作数了。 想着以前的一些事儿,思绪忍不住飘远了。直到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拉扯,我才猛地惊醒过来,发现伊欢和高星霖都在看着自己。 我不太自然地干咳两声,“没事,我就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儿。”
说着摸摸小东脑袋:“以后见了这位漂亮阿姨,要喊干娘啦!”
小东似乎对这个称呼还不太习惯,身子往后缩了缩,还是喊伊欢“阿姨”。伊欢也不觉有什么,只道日子还长慢慢来。 晚饭的时候,伊欢拉我们一家三口去了当地有名的一家海鲜烧烤店,点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 小东第一次吃烤串,烤得焦香流油的肉串刺啦刺啦蹦着油星子端上桌,他的眼睛立马就亮了,抻着脖子就要伸手抓。 “烫烫烫!小心烫!”
我忙不迭提醒。他的小手指碰到金属的串签,骤然缩了回来,然后小嘴对着手不住地吹气。
“哈哈哈,烫着了,看看没事吧!”伊欢瞧着小东的馋样,笑得乐不可支。我捞起小东的手看了看,确定没烫伤,把高星霖冷好的肉串递给他:“小心点,吃吧。”
吃果然是小孩子的天性,尽管这是小东第一次吃烤串,尽管之前并没有人教他如何“撸串”,但他还是很快掌握了精髓,拿着串吃得不亦乐乎。 我们几个憋着笑看着小东卖力把烤熟的肉从签子上扯下来,油啊孜然啊抹了一脸也顾不得,饭桌上因为多了小东,也冲淡了伊欢面对我们时些微的不自然。 我知道伊欢的心病,但守着高星却不好明说。因此晚些时候,高星霖去了青岛分部后,我跟着伊欢的车回她居住的公寓,路上便主动开了口。 “大头。”
“嗯?”
正在开车的伊欢微微偏过头。
“你真的不必想太多。”“我们现在这不好好的。咱们都要向前看,过去的就不要再想了。”
我委婉地开口。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从电话那件事弄明白以后,伊欢面对我的时候总是目光闪避,也没有以前那种毫不做作的爽朗了。
我不想失去这个朋友,更不想跟伊欢之间埋下什么芥蒂。 “玥玥。”伊欢没有回头,我却知道她的表情一定很难过,“我有时候非常恨自己这张嘴。”
“要不是我……你和高星霖也许不会错过那些年。”
“你不必安慰我,我只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伊欢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我知道自己说不动她了,沉默着没有再出声。 伊欢住在一所旧公寓的三楼,我和小东跟在她后面,摸着黑上楼梯。“这边房子太老了,电梯什么的都没有。你们在后面当心些。”伊欢带着歉意的声音在前方手机的微光里飘荡,她的背影也在这一片影影绰绰中看不太真切。
青岛这边房价很贵,尤其在市里。伊欢毕业后这几年一直是租房住,就这么一间旧公寓的房间租金,就能花去她小半月的工资。 好在打拼了这些年,她手头攒下了些积蓄,买下了一套小户型房子。眼下新房正在装修,等到了年底差不多就能住进去了。 “你还是不打算结婚吗?”跟着她进了门,我看着空间略有些逼仄的一室一厅,感觉微微有些心酸。
自己一人远离家乡,漂泊在外的日子,真的不好过。 “我房子都买啦,以后就打算自己住了。”伊欢无所谓地笑笑,“结婚做什么,还不如单身舒服。”
说着便打开冰箱,“你和小东要不要喝点什么,果汁?雪碧?”
我摇摇头,“我们都喝热水吧。”
小东太小,不给他喝冰镇的糖分太高的饮料。而我因为去年暑假那次流产,小月子期间心情抑郁,身体一直没调理好,也不敢轻易碰这些寒凉之物。
“真是无趣。”伊欢撇撇嘴,“还是我这样子比较自由,想吃什么吃什么,不必在乎什么喂奶呀,孩子呀。”
生完小东坐月子期间,我曾跟她抱怨过自己忌口了,这不能吃那不能吃。没想到她到现在都记得。 我们便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小东则歪着头好奇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简单洗漱完以后,我们三个人躺在一张床上,我睡最里面挨着墙,伊欢睡外侧,小东被护在中间。 大概是奔波了一天太劳累,小东难得没有认床,不一会儿就睡得鼾熟。 我和伊欢静静躺着,我突然想起大学期间我们睡同一张床的事情来,便乐呵呵地轻声说给伊欢听。 她很快想起当年怎么回事来,语气也轻快许多:“哈哈,当时你竟然在我被窝里放了那么大一个屁!我记得当时我就把你赶出去了!谁能想到经济系的系花居然这么爱放屁!”
我想起当初那一幕,禁不住也笑起来:“赶出去又怎么样,后来还不是又挤到一个被窝里睡!你晚上还磨牙!”
“好啊,我说你放屁,你就接着揭我短!”
黑暗中我仿佛看得见伊欢恨得咔咔磨牙的样子。
那会儿我和伊欢真是死党,干什么都喜欢一起。如今睡在同一张床上,当年的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这才恍然惊觉,原来我们已经认识了十多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伊欢的语气中也带了许多感慨:“我身边的朋友里,你是唯一一个认识超过十年的。人总不会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时间一长啊,就都散了。”我很少听到伊欢讲这么感怀的话,也许在外漂泊的这些年,她体味到许多艰辛,日子过得很是伤怀。 窗外是一片如水的夜色,白天的暑热终于散去了些,隐约可以听到楼下草丛里蟋蟀的叫声。 我听着小东均匀的呼吸声,床的外侧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许久,我才轻声说了一句话:“大头,咱们永远是死党。”
黑暗中床的那侧依旧一片沉寂。我掏出手机给高星霖发去消息,然后翻了个身,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