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家伙么?”
看着站在前面拐角处和黑鼠说话的那人,我强压着怒气点了点头,轻声道:“就是他。”
和黑鼠说话的,正是那天劫我的那个姓金的。那天我就觉得那两个劫道的大为可疑,如此清楚我的行踪,甚至还知道我身边有多少钱,简直就是专门劫我来的。如果他们仅为黑鼠出气,那我也不想多追究了。毕竟安妮小姐也说过,我那晚在拳场的打法其实是打破了黑鼠这种力量型拳手的饭碗。可是那两个家伙分明是要让我放血,已经不是抢点钱的事了。虽然父亲也跟我说过千万不要再去拳场,可不给那家伙一点厉害尝尝,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单凭我一个人,只怕拿不下黑鼠。本来若能让文豹陪我下手,定然十拿九稳。只是军校管得远比我上的文校要严,文豹晚上也出不来,想来想去,肯帮我做这事,又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宣叔叔家的铁哥。铁哥大名叫宣铁澜,比我大六岁,又是我学校的老师,去年还教过我半年。虽然他是老师,我只是生徒,不过以我和宣叔叔家的关系,我们从小玩到大,他这人又实在没什么做老师的尊严,充其量也就在课堂上冲我发发威而已。何况铁哥从小就对我很关照,也从来不会对我发威的。听到我要找黑鼠报仇的事,铁哥就头一个赞成。只是虽然他很赞成,不过我却有点怀疑铁哥有没有这个本事。虽然宣叔叔是勇冠三军的勇将,他这个儿子却只像了宣婶,两年前就不论拳还是刀都比不过我了。可他偏生就喜欢惹事,我还记得早先去宣叔叔家,不止一次见到他被宣婶罚站。现在他成了老师,自然已经不怎么惹事了,可这回却比我劲头还大。我顿了顿,又小声道:“铁哥,这家伙很厉害的,我和他打过,没能打赢他。”
“怕什么,斗智为上,斗力为下。”
宣铁澜冲我露齿笑了笑。宣叔叔长了一部很威武的络腮胡,他的下巴却光溜溜的一根胡子都没有。看着他这样子,我不由暗暗叹了口气。也许真的是找错人了吧。报不了仇只是小事,要是连累他受伤,那我还怎么去见宣叔叔。铁哥这个老师,实在有点靠不住。我道:“铁哥,和他说话的那家伙也不是易与之辈,真要动起手来,我们说不定不是他们对手。”
宣铁澜看了看那个姓金的,说道:“这人挺厉害么?那先走吧。”
我又暗叹了口气,心想他定是不敢下手了。我道:“那就算了,谢谢铁哥,我们回家吧。”
宣铁澜道:“回家?回什么家?好不容易过来,当然要出了气再走。你也不是要伤他吧?”
照我的意思,黑鼠敢这么对我,那我非放他点血不可。不过宣铁澜毕竟是老师,我也不好把这意思直说出来。我道:“这个当然。铁哥,你总不是要请宣叔叔帮忙吧?”
以宣叔叔的本领,我想定然不在话下。不过宣叔叔身为共和元帅,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他来帮我打架,宣铁澜也绝对不可能想出这种馊主意。果然,他笑了笑道:“怎么能让我阿爹知道?只不过趁他落单的时候下手罢了。”
我嘟囔了一句道:“天晓得他什么时候落单,总不能一直跟下去吧。”
“翰白,你这家伙还是沉不住气。那两人刚才在说,要那黑鼠今晚去码头接货。”
他顿了顿,又道:“只能一个人去。”
我睁大了眼,诧道:“你听得到?”
黑鼠和那个姓金的离我们甚远,说得也轻,又是在下风头,我自认耳力很好,可是一点都听不到他们说的话,真不相信宣铁澜能听到。他拍拍我的肩道:“翰白,你不知道了吧。卖你一个乖,只要会读唇语,就算隔那么远,你也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宣铁澜居然会读唇语!我不禁也有点佩服他了。我当然也佩服过他,只不过那是七岁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没少跟着他闯祸。我道:“铁哥,你从哪儿学来的这本事?我看过去就只见他们嘴唇一开一合。”
宣铁澜嘿嘿一笑道:“没学过的话,看上去当然只是嘴唇一开一合了。其实名为读唇语,读的却是眉、眼、鼻、下巴和嘴五个地方。比方说你叫楚翰白,楚字发音时先发‘次’音,此时两片嘴唇会先分开一些,而眉毛也会向两边微微扩展。然后再嘴唇撮拢,说明接下来不是‘乌’音便是‘於’音,要么就是‘衣’音。但发‘於’时下巴会向前鼓起一些,‘乌’韵就不会,而发的是‘衣’音的话,鼻子的抽动不比前两个音,因为此音的鼻音更少……”我听他说会读唇音,原本大为羡慕,只想让他教我一下,哪想到会是如此复杂。只听他说了这个“楚”音,就够我上一节课了。我登时头大,说道:“得了得了,反正你没弄错就行。那今晚就在码头下手?”
宣铁澜点了点头,又道:“你说这家伙本事不小,如果硬碰硬,就算拿得下他,说不定我们也要吃亏。不过反正也不是跟他比高下,下点阴手,嘿嘿,不怕他不上钩。”
他看了看周围,接道:“现在还早,我们找个地方换件衣服,等天黑了再出发。”
“换衣服?”
“当然。你穿成这样,半夜了去码头,马上就要让人生疑。”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打量了一下宣铁澜。我们穿的虽然不是什么好衣服,不过在码头上确实很显眼。我道:“你要换什么?”
“找两套脚夫衣服穿上。”
他见我有些犹豫,又道:“放心,这个钱老师出了,不用你会账。”
我干笑了一下道:“也不是为了这个。脚夫衣服你怎么找?”
“脚夫还能穿什么好衣服,找两件旧的粗布衣服,肩膀上搭块布,谁看了都觉得你是脚夫了。”
五羊城的码头因为十分繁忙,装卸货物靠的都是脚夫,天黑了两个脚夫在码头出入自然不会惹人注目。我们找了个地方吃了些东西。宣铁澜已经有薪水了,当然都是他请客。我吃了个饱,心想就算最终报不了仇,好歹我也算吃回一顿了。吃完了东西,去旧衣铺买了两件旧衣服,又弄了两块破布搭在肩头。虽然这一身行头穿戴齐了,可我怎么看,宣铁澜都不太像个脚夫。只是看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心里却不免多了点忐忑。我大概真的找错人了,宣铁澜自然肯定会帮我,不过他这计策到底行不行得通,我实在没底。只是到了这时候,看来也只有照他的计划办了。请神容易送神难,看他那副劲头,若是我说不干了,说不定他马上会去向我妈告发。在静处闲坐着聊了一阵,天渐渐黑了下来。看了看天色,宣铁澜道:“走吧。”
“现在就走?”
“找个地方先藏起来。”
宣铁澜嘿嘿一笑,“此之谓以逸待劳之计,你的一人敌比我强一点,可我学的这万人敌你就不懂了。”
我不禁大是好笑,心想宣叔叔虽然有时私下说话也有点出格,可毕竟是共和元帅,再出格也仍然很有身份,他这个儿子却是满嘴吹牛,父子俩大不一样。只是转念一想,我和父亲也是大不一样,实在没资格去笑他。码头上今天堆了不少东西,密密麻麻二十几个大木箱堆成了一排。宣铁澜见了,小声道:“翰白,你运气真好,本来我还有些担心没地方藏呢。来,你先上去,再把我拉到箱顶。”
五羊城乃是个良港,听说很早以前就以商贸为主,每天到港的海船络绎不绝,把一箱箱的货卸下船来。这么多货,自然不可能一下子就运完,因此这些装箱钉好的货箱就常常会放在码头过夜。这些木箱每个都一人来高,简直和小房子一样,得用大车运走。其实也真有无家可归之人拿这种空货箱当房子住,只消开个门窗,在箱顶苫些防水之物,便足够一个人睡了。我伸手搭到了箱顶,手臂一用力,将身一纵,一下窜上了箱顶。不过我也知道宣铁澜肯定没这本事,所以他才让我拉他上去。将他拉上了箱顶,我小声道:“铁哥,现在怎么办?”
“等。”
这一等,却是等了半夜。今晚云还很厚,月光都没有,风到了后半夜却越来越大。我在箱顶上呆了半夜,越来越不耐烦,实在熬不住了,小声道:“铁哥,你没弄错吧?”
宣铁澜的模样我已经看都看不清了,只听得他在暗中低声道:“应该不会错吧。”
听他这等口气,我心里便凉了半截。什么叫“应该不会错”,他自吹自擂能读唇语多半是吹爆了。我道:“算了,还是回去吧。”
虽然我很晚回家也是常事,可是到后半夜回家的话,别人不说,我妈定会唠叨个半天。我正待起来,黑暗中宣铁澜忽然按住我的肩道:“听,有人来了!”
我怔怔,侧耳听去,却听得果然有脚步声传来。只是不等我欢喜,那脚步声已近了,马上听得出,哪里是一个人,足足有十几个。虽然明知暗中根本看不到,我还是狠狠瞪了宣铁澜一眼。看来他会读唇语不假,却也只是个半瓶醋。黑鼠带了那么多同伴,我哪里还敢动手,今晚看来白在箱顶上喝半天海风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很快,他们竟走到货箱前。这地方背风,不过他们也想不到货箱顶上居然还会有人,黑暗中听得一个人道:“大哥,货还没到么?”
“快到了。”
这声音正是黑鼠。那天在台上我和黑鼠没说什么话,走的时候却听他破口大骂了半天,他的声音也仍然没忘记。这人嗓门很大,现在却在刻意压低,不过夜深人静,又离我那么近,就算他压低了声音,仍然听得很清楚。只是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劫货?他能让那两人来伏击我,看来也真的做得出这等事。若是被我抓到把柄,报告给卫戍,这家伙就得吃几年牢饭吧,比揍他一顿更让我出气。我登时来了精神,侧着耳朵听着。幸好先开口那人挺多嘴,马上又道:“大哥,做什么不把马车直到开到码头上来?那就好办多了。”
“蠢货!马车进码头,要是被抽检的盯上了,你有几个脑袋来担保不会出乱子?”
那多嘴的被黑鼠一斥,没再说话。不过就这几句话,我已是猜了八九不离十了。五羊城码头很大,来往的船只也极多,管理客商的远人司在码头几个进出口都设了税卡,对运到五羊城的货物进行抽税。只是五羊城的客商实在太多了,自然也会有不少人想逃掉点税,而远人司对散客免税,只对大批量的货物抽税检查。所以一些小本经营的行商到了码头,便雇用脚夫将货物化整为零,一点点带出去,若是干成了就可以逃掉一笔税了。可黑鼠他们当然不是来当脚夫赚外快的,马车驶到码头上来的话目标太多,容易被远人司的吏员注意到,所以将马车停在了远处。看来,他可能是想趁乱抢了货后逃跑。只是他难道不怕货主叫喊么?这家伙说不定已起了不良之心,想要杀人越货。想到这儿,虽然天并不冷,我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本来想揍黑鼠一顿报仇,不过这家伙既然不是个好人,那也怪不得我送他去吃牢饭了。只消他一动手,我马上就去报告码头卫戍,看他还怎么脱身。他们都不说话了。又等了一阵,突然海上闪过了几点亮光。先前那多嘴的只怕憋不住,低声道:“大哥,来了!”
黑鼠也道:“走吧。记着,船一上岸就把货搬上车,一刻也不要耽搁。六十箱货,我们每个人都得跑四五趟,也不是很容易。”
他们呼啦啦一下迎了上去,在岸边站起了一堆,有个人点起了一盏灯。灯亮起时,我才算看清这些人的衣著,原来他们也是一身脚夫的打扮,看来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点灯那人拿着灯向海上上下左右晃着,分明是在向正驶来的那艘船打信号。见此情形,我一下愣住了,如果真如我所猜,黑鼠他们是想劫深夜靠港的海船上的货,就算船上有他们内线,现在这样子未免也太过明目张胆了。难道,是我猜错了?我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粗重的气息,却是宣铁澜凑到我耳边小声道:“翰白,我觉得……还是回去吧。”
他的声音里大是惶恐,看来虽然先前宣铁澜吹嘘什么他有万人敌,其实事到临头还是很害怕。我道:“铁哥,你先走吧,我去看看。”
宣铁澜一呆,急道:“翰白,这些人肯定不是守法之人,你一个人孤掌难鸣,斗不过他们的。”
我道:“放心吧,我有个办法,定然能成,又不是和他们硬干。铁哥,我们先下去。”
宣铁澜年纪虽然比我大了好几岁,不过他这人也当真有些读书太多,食古不化,先前说得嘴响,现在却是全无勇气。我此时已有了个主意,虽然有点冒险,不过也因有个五六成的把握。如果宣铁澜听到只有五六成把握,肯定不会答应的。好在这计划虽然只有五六成把握,就算失败了再逃也完全来得及,根本不必多担心。宣铁澜要跳下货箱,说不定会搞出很大的动静来。我先攀着边沿下了地,扶着他下来。他一下地,便急不可耐地道:“翰白,你有什么主意?”
他先前说得头头是道,大概真觉得揍黑鼠一顿十拿九稳,现在却已明白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了。我小声道:“一两句话说不清。铁哥,你先出去,到外面接应我。”
宣铁澜眼珠转了转,小声道:“你是想劫他们的货?”
他胆子不大,心眼倒也挺快。我嘿嘿一笑道:“黑灯瞎火,他们要搬三十箱东西呢。我混在他们当中,弄一箱回来!”
宣铁澜吓了一跳,说道:“这不是偷么?”
“他们做的是正经生意么?再说,如果真是正经的东西,我就把东西留下,自己走人也就是了。”
宣铁澜想了想,露齿笑道:“你是要抓他们的把柄?好,我马上去报告卫戍。”
我道:“别这么急。万一不是什么违禁之物呢?那你一报告卫戍,岂不成了自首?”
宣铁澜又想了想,低低道:“那好。我在进来的口子外面等你,你弄到东西后就过来。”
我道:“好。那你快走吧。”
打发走了宣铁澜,我整了整身上这套旧衣服,隐身在货箱后看着黑鼠那伙人。虽然跟宣铁澜这么说,可我其实根本没有再找他的意思。如果黑鼠在弄什么违禁之物,那自然要报告卫戍。可万一是些正经货物,黑鼠不过是想逃掉点税,那我也不会还给他们。黑鼠这家伙居然对我下过毒手,弄他一箱货也不算过份。把这主意在心里转了几回,却见海上几点灯光越来越近,那艘海船靠上了岸。虽然晚上船只靠岸要麻烦一些,但驾船之人显然是个高手,这艘船靠上岸来轻轻巧巧。这船也不是太大,船员顶多就六七个人。一靠上岸,却见船上下来一个人,黑鼠与一群人马上迎了上去。见此情形,我马上就走了过去。这便是我的计划。我和黑鼠他们都是一副脚夫打扮,四周又是这般暗,我赌的是船上的人并不认识黑鼠他们所有人。就算黑鼠,忙乱间也一定顾不得去数有几个人。只消趁乱接下一箱货,然后找机会往暗处一溜,只怕他们搬光了货后想破头也猜不出怎么会少一箱。果然,我跟在那些人后面时,也根本没人注意我。先前黑鼠说是有“六十箱”,我只道是箱子,但船上的人搬出来的却是一个个包裹。这些包裹形式还不一样,看起来就如同随身行李,看来是故意弄成这样,好不引人注目。见此情形,我更觉自己猜得没错,他们一定是在弄些私货。而搞如此大的阵仗,看来这私货还不是什么便宜东西。弄出一包来,说不定能值上一两百个金币了。黑鼠他们每人扛着一包,包裹或在左肩,或在右肩。我因为站在他们的右侧,扛在右肩的人因为包裹正好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好,不过就算有几个扛在左肩的,也根本不曾察觉多了个人。就算是站在我前面那人,因为我靠拢时正是趁船靠岸的那一阵混乱,定然也没发觉异样。船上之人一包包让人上肩,倒也很快,其中站在最外侧的那人手脚更是麻利。那些包裹虽然不是甚重,却也不算轻,但他接过一包放来人肩上一放,动作又快又准,显得行有余力。很快,待我身前那人扛了一包,就轮到我了。我将那块布片搭在右肩时,故意搭得上面一点,将半边脸也遮住了。虽说现在一片昏暗,只有船上几盏灯火,他多半看不清我的模样,但万一被他看出我的年纪就不好了。我侧着头刚站到船边,便觉肩头一沉,一个包裹已压了上来。与估计的不同,这包裹意外地重,沉甸甸的,好在到底也就这么个包,我的力气也足够承得住。一上肩,我趁势一摸,只觉这包裹里的东西有些软,倒似揉好的面团,不由一怔,实在猜不出是什么东西。反正他们如此郑重其事,总不会真是些面团。我想着,拔脚就走。刚走了两步,忽听得方才给我上肩的那船员道:“今天来的不是十三个人么?”
边上有个人道:“是啊,要搬六趟。”
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我还是把他们想得太简单了,没想到这人居然一直在计着数,一定发觉送走了十四包了。现在该怎么办?跑么?这包裹虽说不是太重,可扛在肩头再跑,肯定跑不过他们的。若是马上丢下包裹就跑,倒说不定能逃掉,可我实在不愿如此功亏一篑。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一个胆大包天的主意,停下步子,转身向身后看去。那个船员发现了人数有异,但未必发现哪一个人有问题。我刚停住脚步,却听“嚓”一声轻响,却是那船员从船上一跃而下。这船不是很大,不过他跳下来时声音如此之轻,显然本领不弱。他一个箭步就已赶到我身边,沉声道:“你们今晚来了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