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前方那座巍峨的帝宫,我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道:“舅舅,那便是帝君住的地方?”
舅舅道:“那是登闻殿,是帝君办公议事之所,他不住在那儿。”
我道:“在这么大的地方办公?”
五羊城当然也有挺大的建筑,但从未见过这等直如山岳的大殿。看跟在舅舅身后走着,一边偷偷打量着这座从未见过的大屋。雾云城里,什么都大,房屋大,墙也高得吓人,足有丈许,而墙外的房子却都很矮了。我记得课本上提过,说帝制乃是专制,以一人治天下,所以样样都专楼独断,不许旁人接近,想必就是这个原因,帝宫才造得如此高大。走到了大殿门口,门口列着四个执戟武士,一个没胡子的老者正站在后面。这老者一见舅舅,迎上前笑道:“哎哟,傅明王,您终于回来了啊,帝君正等着你复命呢。”
看样子,这老者应该是个老头,可声音却是异样的尖锐。舅舅躬身行了一礼道:“沙公公,还请您引路。”
这沙公公看到了我,忽然笑容满面地道:“哟,这小哥儿是谁?是帝君要见的人么?”
“是。”
这一瞬间,我看到这个沙公公深埋在皱纹中的一双眼忽然闪现出一丝异样的亮光,仿佛刹那间变了个人一般。我想起舅舅教我的礼节,忙躬身一礼道:“沙公公您好,小人郑翰白有礼。”
当我说“郑翰白”三字时,舅舅明显松了口气。其实他也是多虑了,他跟我说过我那个叫楚休红的爷爷还有不少仇人依然在世,看着这沙公公的模样,我也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和我那个爷爷有点旧仇,自然更不会说漏嘴。沙公公却也摸了摸我的头道:“是当初郑国务卿的孙子啊,可真是排场的小小子。见了帝君,可要实实地磕个响头啊。”
舅舅说过,大齐帝国仍然有叩拜礼,所以要我对帝君务必行叩拜礼。别个都可商量,唯独这个,我实在没办法接受。先前就很犹豫,但舅舅说无论如何都得奉行,不可有违。虽然我也答应了,可心里实在不舒服。听沙公公又说起这事,我心里便如翻了一下,但脸上也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道:“是,是。”
来的时候在船上初见方老,那时我想给他的颜色看看,结果方老从我神情中看出我这意思来了。也不知沙公公的眼力有没有方老那么凶,但看样子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我绝不能再犯一次错了。大概是我这恭顺模样让沙公公很满意,他点了点头,说道:“傅明王,帝君说了,去上书房回禀吧,不用在登闻殿了。”
舅舅怔了怔,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好的,沙公公请。”
沙公公走在最前,舅舅跟在他身后,我则走在最后。舅舅是天下名将,惯于水战,在颠簸不定的船甲板上也能行走如飞,走在平地上更是步履坚实而又轻捷,几无声响。让我想不到的是沙公公这般一个怪模怪样的老者走得也不慢,我跟在最后居然都不觉得走得慢。帝宫外面看去就十分巍峨,在里面更是庞大幽深。进了大门,向前走了一程,沙公公转向了左手边一扇门。这门前也立着两个执戟武士,舅舅告诉我,这些执金吾就是帝宫的卫戍,专门保护帝君的。我姨公至少名义上是五羊城的大统制,但大统制府一共也就十来个轮岗的站岗卫戍,哪有帝宫这样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怪不得课本上说帝制专制。只是让我想不通的是既然当初全国都已经是共和制了,为什么最终大部份地方还是复辟了帝制?不仅仅是课本上说的,便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一切,也让我隐隐觉得帝制确实专制,这话一点都没错。只是几乎有九成的人,最终还是选择了专制的帝制,而废除了以民为本的共和制,这一点实在太费解。我正想着,沙公公突然停下了脚步。我走在最后,又是在想着别的事,险些收不住脚撞上舅舅,好在悬崖勒马,总算及时站定了。却见沙公公已站在一个月洞门前,这儿倒没有执戟武士站岗了,他道:“傅明王,请稍候,我去向陛下禀报明王驾临之事。”
沙公公对舅舅却也极是客气,看来舅舅在北方的地方当真很高。我记得先前问过我妈,妈说舅舅在北方是军方第一人。北方与五羊城其实也是差不多,也分军政两系。不过与五羊城当然不太一样,帝国的军系势力相当之大,除了正规军的四明王,再加上一个禁军统领,这五人有五元帅之号,几与政系的六尚书并驾齐驱——当然还是要稍逊一些。而这十一个人号称十一选帝侯,因为帝君立嗣,采取选帝侯仲裁制,便是由这十一人投票表决的。沙公公一进去,舅舅转身看了看我,小声道:“翰白,别忘了磕头啊。”
我苦着脸也低低道:“舅舅,非得磕么?”
舅舅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见他这样,我叹了口气,轻声道:“好吧。”
这辈子,我还没向几个人磕过头。其实五羊城里虽然废除了叩拜礼,但在家里还是有的,向尊长磕个头也是常事。小时候父母带我去向姨公姨婆拜年,就曾让我磕过头。但姨公姨婆是我家的长辈,向他们磕头也没什么,这个帝君我根本不认得,要向他磕头我实是不愿。可舅舅既然如此千叮咛万嘱咐,这个头看来也是免不了的了,就算再不愿也得磕一下。我们在外面只等了片刻,便见沙公公走了出来,说道:“傅明王,陛下请您带郑公子进去。”
舅舅向沙公公躬身一礼道:“多谢沙公公。”
我见舅舅行礼了,连忙也行了一礼,说道:“多谢沙公公。”
沙公公这时却也露出一点笑意,小声道:“小哥儿,见了陛下可别害怕啊。”
我心想帝君又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何况就算是怪物,我大概也不会怕。不过沙公公这时的口气倒是异常的亲切,我道:“小人明白,谢谢沙公公。”
进了月洞门,里面却又是一个园子。园中树木郁郁葱葱,长得相当好,当中是一道搭着石柱架子的过道,架子上爬着一支十分粗大的长藤,叶子极是茂密。虽然太阳很是炽烈,但走在藤荫下,却是凉爽宜人。这个地方布置得很是清雅,当真不错。我正想看看那株长藤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却听得那一头传来了一个声音:“傅兄,您回来了啊。舟车劳顿,辛苦你了。”
这声音十分清朗,而且听上去竟是意外地年轻。我不由一怔,也顾不得去研究这枝长藤的品种了,抬眼望去,却见那一头的屋檐下,站着一个穿着禇黄色夏袍的男人。这人看上去年纪也就四十出头,竟然比舅舅还要年轻。舅舅看到他,连忙快步上前,深深一礼道:“陛下,微臣傅雁书复命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这个人就是帝君?我不禁有些震惊。在五羊城,课本里当然也不会指名道姓地说什么,但有不少地方都指桑骂槐地说着专制的帝制是如何如何不如共和制的,我总也觉得作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定然是个一脸横肉、凶相毕露的人。只是眼前这人个头也不是太高,长得却极是精悍。舅舅英风凛凛,而他居然在气势上也不输给舅舅。“翰白,还不给陛下行礼?”
舅舅突然向我轻斥了一句,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正待屈膝,心中却不禁有些委屈。我从小听到的,就是“人人平等”。当然,这话我很早就知道是绝无可能的,我小的时候,和我父亲,和我妈,肯定就不平等。那时我一淘气,父亲要打我,我根本都没地方躲去。可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这话并没有错,至少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就算是帝君,也不应该有权力硬要其他人向他下跪。只是就算我这么想,我也知道我若是不跪,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而方老在船上跟我说的“夹紧尾巴做人”这话,亦是言犹在耳。夹紧尾巴做人吧。我想着,嘴里说道:“陛下,小人有礼。”
便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个头。只是头虽磕下了,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凭什么我要向他下跪?虽然帝君给我的第一印像并不坏,可此时我肚里却在暗骂:“老子跪儿子!”
不过虽然是心里在骂,但也有种底气不足,只得把头垂得更低一些。然而我的头刚垂下,却觉身前微风倏然,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扶住了我的双臂。“你是司楚兄的公子吧?抬起头来。”
帝君的声音在我面前响了起来。我没想到他的动作竟然有这么快,不禁一怔,抬起了头。我看到帝君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中居然有一丝激动。我道:“陛下,小人郑翰白。”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又松开我道:“站直了,让我看看。”
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也不敢违背,连忙站了起来,笔直地站着。他看了看我,说道:“令尊大人教过你枪法了吧?”
我道:“是。”
心里却更是不自在。他这么问,难道当场要试我枪法不成?我倒不是怕斗不过他,而是父亲教我的枪术太厉害,我现在还拿捏不好尺度,万一出手失了轻重,那可比不磕头更严重多了。我正在胡思乱想,却听他叹道:“司楚兄仍是不肯来啊,你来了也好。郑翰白,你上前听封,朕赐你剑履不拜之权。”
我怔了怔.“剑履不拜”这四字我只听发音,真不知是什么意思。舅舅却也大为吃惊,说道:“陛下,他一个小孩子,这怎么使得?”
帝君道:“子承父业,有什么使不得?总不能让他做太师吧?自然只有先把这剑履不拜之权转赐于他了。”
帝君顿了顿,又道:“郑翰白,你今年十五岁了?”
我道:“是,陛下。”
“从今日起,朕命你入明心院修习。望你习成文武,有朝一日了我之愿。”
我又是一怔,不由问道:“陛下,请问明心院是什么地方?”
五羊城里有“卑田院”,那是收养无家可归之人的地方。虽然帝君想来也不可能让我去那地方,可都有个“院”字,总让我有些不安。帝君听我这般问,却是笑了笑,舅舅在一边道:“翰白,陛下是要留你在宫中为太子殿下伴读。还不谢恩!”
我一听要我读书,倒也不再紧张了。从小就听我妈说了不知多少遍,说是读书定要用功。我后来虽然一直没让父母省心过,但这一条倒是从没让他们担心过。现在不过换个地方读书,也不必担心什么。我忙跪下道:“谢陛下……”只是还不曾说完,却听帝君道:“翰白,你不是已有剑履不拜之权了?以后不必下跪了。”
我一怔,说道:“陛下,剑履不拜就是不用跪?”
帝君笑了笑道:“还可以带剑、缓行。不过你不用上朝,这两条以后你才用得上。”
他顿了顿又道:“反正你拜我也是不情不愿的,呵呵。”
听他最后这一句,我心中忽地一震。我自以为自己已经有准备了,原来还是如此轻易就被看破。看来,不管怎么说,沉不住气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要改掉。帝君看来也没生气,但如果是别个要紧事,甚至是生死关头的话,我若是沉不住气,那可是有性命之忧了。我深深行了一礼道:“多谢陛下。”
他给了我剑履不拜之权,让我不用向他磕头,这一点却也让我大为感激,心想刚才肚里骂了他一顿,现在就当真心实意地向他赔个不是吧。帝君受了我一礼,伸手拉了拉门边一根绳索,却听那边门口传来一阵铃响,随即便听得沙公公的声音响了起来:“陛下,小人沙木通听命。”
沙公公原来叫沙木通?我正想着,却见沙公公快步走了过来。他显然没有剑履不拜之权,到得近前,向帝君屈膝跪下磕了个头。帝君也不叫他起来,只是道:“沙公公,请带郑公子前去梳洗。明天他也要进明心院了,朕还要与傅明王有事商议。”
沙公公又磕了个头道:“陛下明鉴。”
说罢才站起来,向我行了一礼道:“郑公子,请随我来。”
他这回对我的口气也大是客气。我向帝君行了一礼道:“陛下,那我先走了。”
帝君与舅舅谈的,定然是国家大事,我也没什么兴趣。现在对那明心院倒是颇为好奇,也不知一共有几位太子在那儿读书。沙公公领着我出了上书房,却往一边走去。我见他越走越远,不禁有点担忧。帝宫里如此之大,而且房屋如此之多,舅舅也不知什么时候与帝君谈好,若是走散了,那可不是玩的。我见沙公公也不理我,只顾着快步走,小声道:“沙公公。”
沙公公走得虽快,但一听得我的声音,却也站住了,说道:“郑公子有何吩咐?”
“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去尚衣局,为公子缝制衣服。”
我身上的衣服是我妈在我走前给我备下的,并不旧。我道:“要换衣服啊?”
“自然。外间的衣物,不能带到明心院去。”
我抓了抓头皮,没再说什么。帝制专制,这话真个是一点也不假,规矩也太多了,就算是这等小事亦是勉强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