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了不是在骗你的吧,我心智指数没有任何变化。所以你之前的情绪微调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虽然说我当时的反应确实是奇怪了一些……”
江舟指着心智测量仪上的数字,如此安慰道。
看着白冬那副怀疑人生的模样,他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在塔尔塔罗斯审讯室的身体证明,对方的业务水平确实没有问题——只能怪她倒霉在这个时候,碰上了自己。
而为了令白冬不至于完全丧失作为心智调整师的信心,江舟硬是让她再给自己测了一次心智指数。然后以自己那毫无变化的心智指数,尝试向她解释,她之前的调整治疗其实没有问题。
“就……可能我平时表现情绪时的反应是有点……”
“你别说了……”
对此,白冬一脸虚弱地摆手打断道:
“你先别说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静一静就好……”
她说着,动作僵硬机械地收拾起了桌子上的设备。
无论怎么说,白冬现在表现出来的情绪,相比之前那生无可恋的样子要好太多了。
见此,江舟稍稍安心了的起身,走到了玄关换好了鞋,准备离开。
“那啥……”
开门之前离开,他探头再次确认道:
“无论怎么说,你可别有什么想不开的啊。还有就是,也千万别去找布克他说什么自己不干了啥的。组织里唯一的心智调整师说不干了,他知道了非得给我记处分不可。”
在这个时代,心智调整师是极为稀有的职业。想要获得行医资质,天赋、毅力与运气缺一不可。
一般来说,真考上了的人,没谁会愿意继续待在安置区地下——其实只要白冬愿意,她分分钟能够弄到安置区地上层阶的永久居住权。
甚至说,假如她想进大企业,甚至是奥林匹斯秩序下的超级企业,也不会是一件太过困难的事情。
要是真因为廖漆的原因,让组织里这个唯一的心智调整师看破红尘退隐不干了,布克绝对会跟他急。
“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就好了。”
对方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江舟惴惴不安地推开门,准备离开。
但门推到一半,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又折返了回来。
“话说白冬姐,你这里做一次情绪微调的收费是怎么样的?”
他小心问。
而这句话,却是让东西收拾到一半的白冬停下了来。
“怎么了?刚刚那次情绪微调的钱,组织是会报销的。”
她回答道。
情绪调整是按分钟计费的,并且收费门槛很高。
虽然白冬愿意免费为伊卡洛斯解放阵线的成员进行情绪调整服务,但组织上为了表示对高级人才的尊重,还是坚持要按市场标准付钱。
最后双方商量下来,组织会事后报销成员的情绪调整费用,而白冬则是按照市场价格的六成收费——这近乎是成本价了,其中大部分钱,她都用来支付心智调整师协会最新情绪素材库的版权。
“我知道,但那是对于组织成员来说的。”
江舟点头。
然后他继续道:
“我是问你接不接私活?还有就是收费标准怎么样?”
…………
之前的廖漆并不知道,组织里的心智调整师,原来跟他的母亲住在同一个小区。
不过这也难怪,一来,过去没有进行过调整改造,甚至都没有加装义体的他,跟组织里的心智调整师不熟也很正常。
二来则是,自从廖漆加入了伊卡洛斯以后,他便很少回家了。
实际上,他甚至都不觉得安置区负四层惠民小区这个地方,算得上是自己的家。
这里不是庇护他的港湾。除了一间可供住人的房子之外,在这里没有温暖,也没有亲情。
从意义上来说,他甚至连家人都没有……
在江舟用廖漆的曼陀罗解开门锁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提前亮起了最适宜的灯光。
轻柔的音乐回荡着欢迎的气氛,带着上个世纪暖气片气息的暖风,随着推开的门扑面而来。
吊顶上的机械臂上投影下了一个女仆的身影,她以一个无可挑剔的姿态,朝江舟鞠了一躬。
“下午好,欢迎回来,主人。”
说着,她又朝白冬微微低头。
“还有您也是,主人的客人。为了能提供更好的服务,请问我能否知道您的名字?”
“不用了,珍妮,这位女士来访的一切记录都要在我们离开以后删除,不留备份。另外,我妈呢?”
“马薇女士在一小时前已经入睡了,此时正处于深度睡眠状态,这里不建议您将她叫醒。”
被江舟称呼为珍妮的ai管家如此回答道。
“在她醒来前五分钟通知我一声,另外客厅里开启密谈模式,不要吵到她睡觉。”
江舟如此道,随即换上了机械臂递过来的室内鞋。
珍妮点头:
“都已经设置好了,请问主人与客人想要喝些什么吗?”
“我要红茶就好了……”
江舟说着,转而看向身边的白冬,对方此时才回过神来。
“那我也来一杯红茶吧,不要加奶跟糖。”
白冬连忙回答道。
珍妮再次鞠躬,随即她转身走向了厨房——虽然她只是一个3d投影,但为了氛围还是要走这么个流程。
“维斯塔珍妮家居系统?哪个型号的?”
坐到客厅沙发上后,白冬惊讶地问。
在她的印象里,这样的家居系统是很贵的。至少不应该廖漆这种的家庭有能力负担的。
“第十代,老版本了。按我家的面积算,每个月的订阅费用大概是2000奥雷。”
江舟回答:
“简而言之,我每个月赚的钱基本上都花在这上面了。”
维斯塔智控公司旗下的人工智能管家服务,基本上相当于雇了一个专业保姆,二十四小时负责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上到房屋装修升级,下到买菜下厨,全部能够安排得滴水不漏。
并且设备安装完全免费,只是每个月收取服务费用。
不过,假如支付不起服务费选择退订话,需要赔偿一大笔设备的拆除跟折旧的费用——这很合理,维斯塔是罗马神话里的灶神,而请神容易送神难。
当然,最终实在是支付不起的话,维斯塔智控公司还会贴心的介绍贷款渠道。
白冬没有回话,而是端起红茶喝了一口。
“我很少回这里,但家母又确实需要有人照顾。因此最后也只能订阅这个了,说实话,比起我平时回家照顾她,每个月2000奥雷的费用带给我的精神压力要轻很多。”
白冬有听说过,组织对廖漆一直都有特别照顾,每个月给他发放的补贴足够他生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外面同时打三份工。
原来钱全部都用在这里了……
“所以……”
白冬说着,转眼看向了一旁的睡房的方向。
“那是你的母亲?”
她问道。
江舟将仿骨瓷的塑料茶杯放下,然后道:
“是,也不是。”
随即,他也没有卖关子,立刻继续道:
“她每天大概有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会以马薇,也就是我生物学上母亲的身份而活着。而其他时候,甚至包括在梦里,她都会是拟感电影里女主角的身份而活。
“我看了一下,最近的她应该是奥黛丽·褒曼,一个命途多舛的演艺界新星。每天辗转于多个身份迥异,但同样深爱她的帅气男人之间。苦恼着自己应该怎样从那片复杂的感情泥沼中挣脱出来。”
“身份锚定裂解综合症?”
白冬严肃地问道。
“已经是晚期了。”
江舟点头回答。
身份锚定裂解综合症,赛博精神病的一种。患者多为沉迷于拟感电影,或者长期使用劣质记忆体的人。该病症的典型症候是,患者会无法正确锚定自己的身份,将自己认为是其他的人。
早期表现为沉迷拟感电影无法自拔,在说话时不自觉模仿拟感电影角色的口吻。进入晚期后,则会产生强烈的幻觉与幻听,将周围的环境认知成为为符合自己幻想身份的环境。
比如在吃廉价的磷虾饼时,会觉得自己在吃特级战斧牛排。或者会将周围的人,也认知成拟感电影里的角色。假如周围的人不配合自己演戏的话,可能会有歇斯底里的现象。
“最严重的时候,我每天回家以后,她叫我的名字都不同。之前听说配合患者演戏能让病情好转,但我当时甚至都无法跟上她更换身份的速度。”
江舟如此道。
白冬闻言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道:
“身份锚定裂解综合症是预防效果远大于事后治疗,你在她当年沉迷拟感电影的时候,就应该告知她其中的危害……”
“她知道。”
江舟回答道。
白冬愣了一下。
“先前我们还住在负七层的时候,我母亲就是靠拷贝盗版拟感电影维生的,她当时见多了那些被拟感电影折磨出病来的病人。”
“那她为什么还……”
她不理解。
拟感电影并不具有生理上的成瘾性,患者在早期能够很明显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尤其是从事相关行业的人。
“她大概是自愿这样的。”
江舟含糊地回答,随即问道:
“给晚期病人进行情绪微调,能让她的病情好转吗?”
对此,白冬有些遗憾地摇头:
“不能够说是完全没希望,但是让晚期患者完全康复的可能性,可以说低到忽略不计。”
看到廖漆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她立刻补充道:
“当然,稳定你母亲的病情,最起码稳定住她的心智指数不继续下掉,还是能够做到的。”
说着,她从带过来的包里,开始往外拿出仪器。
“另外,关于你母亲患病的情况,还请具体跟我说一下。就比如,你先前说她是‘自愿’放任自己病情恶化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对于我对于治疗方案的选择很有影响。”
白冬说着,先前那颓废的感觉一扫而空,又恢复了往常干练自信的状态了。
而对此,江舟则是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说起了廖漆的过去。
…………
廖漆的父亲当年死于污水处理厂的收购——因为义体换代跟不上厂里的需求而下岗,又因为还不上之前义体贷,而被迫找兽医接驳原生手臂。
最终死于术后感染。
而在那以后,廖漆的母亲马薇一个人将他拉扯大。
他的母亲认定,想要自己的儿子避免丈夫的覆辙,就必须让他成为公司的正式员工,成为人上人出人头地。
于是,她省吃俭用供廖漆去到普罗托深潜在安置区开设的人才孵化中心。希望他能够通过公司考核,成为公司的实习员工。
一开始,廖漆也是牟足了劲学习,不希望母亲失望。
只是,面对不到百分之一的晋升率,面对周围同学能够使用高价记忆体加速学习,而自己只是靠生物脑挑灯夜读。他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原本也是,所谓的人才孵化中心,从江舟的视角看来,本质上只是给底层的民众一个虚假的希望。在廖漆的记忆里,真正出生平民,却逆袭通过晋升的,只有同届那个叫鹿远的人——但人家那是天赋异禀,在安装了脑机接口以后,虹桥脑区突变得极度发达,作为黑客候补招募进去的。
但廖漆的母亲却不这么认为,她将自己所有对于未来的期待,全部都压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而有了鹿远这个例子,她反而更坚定的认为,这是一条看得见成效的出路。
又或许,她其实内心深处也明白这是徒劳,但她还是需要一个这样的目标来麻痹自己。
因为一旦放弃了这个信念的支柱,她将立刻彻底地崩溃。
只是,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以后,廖漆终于放弃了。
他看不出自己继续待在人才孵化中心,除了继续让母亲辛苦赚来的钱打水漂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母亲不断加在他身上的期许,以及她那日渐衰老疲惫的模样,成了逐渐压在廖漆精神上沉重压力。
令他感到无比窒息。
最终,他们母子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了。
当时他被母亲赶出了家,而他也赌气没有回来,一个人去混街头帮派了。
原本廖漆想着,没有了自己在人才孵化中心烧钱,他母亲一个靠自己的工作过,日子应该能过得不错才对。
但在大概一年后,他在帮派里混得风生水起回家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母亲已经疯了。
“当时让你们之间爆发矛盾的导火索是什么?”
听到这里,白冬打断问道。
江舟做了个深呼吸,他回忆起了廖漆选择的曼陀罗图案。
一个破碎的玩具。
他缓缓开口道:
“因为母亲她砸碎了我最爱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