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遥岑打这通电话,是跟黎阳推迟回家的日期,本来约好周日去,但他临时有事要去一趟西北。
和她通话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几个小时的飞行,走在下飞机的舷梯上。西北的晚风如刀削般凌厉,隔着电话线都觉得脸被刮疼了。 是那一阵安静才让黎阳听出来他那边似乎有点不对,那个风声…… 听他说完现在在哪儿,黎阳又沉默了下去。 复遥岑的声音被风声放大,放远,含含糊糊传来了一句:“黎阳,晚几天吧?抱歉。”“没事,什么时候都一样。”
黎阳靠着洗手台,犹豫两秒,问他,“是怎么了?你前几天才回来,这么紧急……”
“回头再跟你说,我还不知道情况。”“嗯。回见。”
挂了电话,黎阳出神的在想,她是不是应该也去看一眼她这位……婆婆呢? 可是复遥岑好像真的太过有界限感,他明明今天领证了,但是他走的时候并没有跟她说一句,黎阳,你跟我去见见我妈吧…… 他没说。 复遥岑啊,没把这个婚事当回事,又准备拿这桩婚事当托词,一辈子就当有老婆了,他不再婚了。 黎阳觉得他很孤独,极致的孤独,但是她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去靠近他,试图和他聊聊。 两人从知道彼此的姓名那刻起,就注定了是彼此这一生中的过客。 … 拂苍是西北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城,没有机场,锡城直达航班是到拂苍隔壁的城市降落。 下飞机后,复遥岑坐上车去拂苍中心医院。 沿途公路两边布满星星点点的田野,灰色的天际在与地相接的地方有一抹红色的纤长婀娜的云,形状很像一个人。 复遥岑想到黎阳,想起刚刚电话里她那意思,她以为他要喊她一起睡。 他笑了笑。 车子进入拂苍城中心后,人烟渐多,其实因为西北的地貌多姿,这些年这些小城市的旅游业发展得也还不错。 初惊婉中午被送去医院,现在在守着的是复遥岑的舅舅。 在病房门口见到对方,人跟复遥岑说:“现在情况稳一些了,晚上的时候忽然呼吸不正常,疗养院的阿姨马上就送医,又给我打电话,我就直接跟你说了。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如果情况继续有好转,没问题就能回去了。”
复遥岑颔首,推开门进去。 再进一道门,一张病床上躺着一个皮肤冷白的女人,一头黑长发披在枕下,双眸轻阖,静态下显得她很年轻,才四十来岁的模样。 复遥岑在病床前坐下,伸手摸了摸母亲那只枯瘦的手,给放入被子里。 见她呼吸确实趋近于平稳,复遥岑看了一刻钟,回过神,靠着椅背合上眼休息。 其实这两年一年中总有一两次这样的情况,复遥岑已经习惯猝不及防地穿梭在这条航线中。 只不过越习惯这些路线,越容易在路上受惊,害怕一次又一次的不平稳,情况会越积攒越差,终有一天会不用再来。 忽然想起来什么,复遥岑张开眼,拉下冲锋衣衣领的拉链到中间,伸手进衣服里的口袋掏出一本红彤彤的小本子,另一只手去摸刚刚被他放入被子里的那一只手,轻轻摊开她的几根手指,把结婚证放上去,掀开。 结婚照因为病房柔黄的暖灯一照,显得格外的温柔,很像她的名字,初春到,惊起西北所有看不到的温柔。 “我结婚了,今天领的证,6月12日早上,2015年,”复遥岑看着昏睡中的那张清丽脸孔,轻叹口气,“两年了,妈。”
“她叫黎阳,黎明的黎,阳光的阳,虽然小姑娘一点也不阳光,清冷得很,”他笑一笑,“但是她这名字起得不错,跟你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带着希望。她理想也是当一名……驻外记者。”
“您要是见了,肯定喜欢她的,像我爷爷奶奶,就喜欢得不行。你们有话聊,能聊很久。”
“小姑娘才二十二岁,还在读书,北市人,是个出身不菲的小公主,但性子很好,今年要在锡城读书,读三年。”
“你总不能再睡三年吧?”
复遥岑浅笑,看着那本结婚证,“三年后小姑娘要去工作了,就不太容易见到了。趁她还在……还在锡城,你找机会去见见。”
… 黎阳以为锡城雨季早过了,结果又从早到晚地下。 再和复遥岑见面,是一周后他来接她一起去机场回家,那天的飞机是迎着细碎雨丝冲向天空的。 黎阳清早初初在酒店见到复遥岑时,看他脸色不错,就知道他母亲情况应该正常,所以她就直白地问候了一句。 他点点头说没事,她就没说太多,怕说到什么不该说的,只是另外贴心问他为什么不多待些日子,不用着急回来。 他说他大哥大嫂过去了,他就回来了。 飞机到北市的时候正是傍晚,两人径直去了黎家。 安如佩一见到两人就堆了满脸笑容:“你爸爸知道你们今天要回来,大早上的都没去上班,就在家里等着。”
黎阳淡淡看了眼继母。 复遥岑被她这位后妈引往客厅,迎面遇见从偏厅踱步而来的黎岸生,他随着黎阳喊了声爸打招呼。 黎岸生笑容满面地点头。 黎阳本来与他并肩走着,但是复遥岑一和她爸爸说话,继母就拉上她的手状似聊天,把她带慢了复遥岑几步。 “上次遥岑那边回消息说不合适的时候,我不敢告诉你,想着你一心想走记者那条路,怕知道后为了这份很完美的婚约放弃了这份理想,没想差点坏了你的好事,真对不起啊阳阳,幸好你自己愿意去找他。”
声音不高不低,前方的复遥岑听到耳朵里,他岳父大人自然也听见了。 但黎岸生仿若未闻,黎阳一看就知道,这事在他过问安如佩后,就已经翻篇了。 他若无其事地边走边指了指客厅沙发示意复遥岑坐,倒是后者回头看了眼黎阳。 他发现她又卷了发,很有气质的羊毛卷披在她一袭行政风的白色衬衣上,小手一抱拢在身前,如冰如月的五官上挂着一丝淡若无痕的笑,孤冷模样有种说不出的吸引人。 黎阳不知道复遥岑听到安如佩的这话后怎么想的,觉得她既不愿意放弃这份很完美的婚约,又胃口奇大地也不愿意放弃理想,为此还上赶着去求他,真是少见? 反正继母这话绝非说给她听的,安如佩的目标听众是复遥岑。 所以收到他目光的时候,黎阳背脊难得软下去,没那么有底气的挺得笔直,虽然结婚前她就已经跟他说清楚了她对这婚事的急切需求,直说了她要拿婚事换择业自由,可是……这一刻听着她的家人也这么说,复遥岑肯定很不对味吧。 “无妨,反正婚已经结成了,阿姨不用放在心上。阳阳是小辈,不会怪你。”
复遥岑忽然道,又朝黎阳伸手,示意她过来一起坐。
黎阳微微一怔,脑海里像电光的速度似的在他的话里反复切换那些词……反正婚已经结成了、阳阳、不会怪你…… 黎岸生故意忽略的回复,复遥岑主动提起来了。 回过神,黎阳马上举步往前,几根手指递到复遥岑手中。 那边已经落座的黎岸生抬眸时刚好看到复遥岑将她的手握住,牵着一起到双人沙发坐下,他眼底飘过一阵不明显的惊讶,意外于他们俩关系这么亲密了? 不过对他来说,家族利益达成了,女儿也不再闹着不从事他希望的事业,两全其美之时看他们关系这么好,身为父亲,他还是颇为欣慰。 抬头见妻子还神色不自然地站在远处,黎岸生对她说:“还站那儿干什么?过来坐啊。马上吃饭了。”“哦。”
安如佩回魂,得体大方地微笑,“那你招呼两个孩子,我去厨房看看晚餐好了没。”
黎岸生没阻拦,兀自去和复遥岑说话。 黎阳一直魂游天外,她自然明白复遥岑刚刚那话每一个表面恰到好处的字都在替她“报复”。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和继母打交道的时候,帮她。 直到晚餐前安如佩都没有再露面。 黎岸生显然没有听出来女婿的话有什么不对,他看着每一句的字面意思都在宽慰黎阳的继母,说得得体又放低了小辈的谦卑身份。 只有安如佩本人听出来了,那句“反正婚已经结成了”,是在讽刺她失败的心计,那句“阳阳是小辈,不会怪你”,是在直白地说她就是错了,不是没看出来她的伎俩,他们只是大人大量没和她计较,而且,“阳阳是小辈”由他说出来,分明更是在告诉安如佩,黎阳虽是小辈,但她现在有老公,不是一个人了,你放聪明一点,这样的小心思以后要小心。 黎阳久久没有回神,直到复遥岑揽着她起来,几乎是不动声色拉着她走的,去吃晚餐。 黎阳洗手时把手腕袖子拉起来,露出一段藕白般的小臂以及衬得她更肤白胜雪的帝王绿手镯。 带着儿子去洗手的安如佩一见,愣住。 弟弟摸上黎阳的手镯,“姐姐镯子好漂亮。”
黎阳拿手镯蹭了蹭他的脸,“有眼光,姐姐也觉得超漂亮。”
往餐桌走去的时候,见黎岸生扭头在看,黎阳抬起手晃了晃,“复家奶奶送我的,漂亮吧爸爸。”
黎岸生只看了一眼就去和复遥岑说:“奶奶怎么能给她这么贵重的礼物?”
复遥岑淡淡道:“长辈的事我可管不了,开口即挨打。”
黎岸生失笑。 安如佩在席上格外热情和温柔,不断给女儿女婿夹菜,还不时出声指责十岁的儿子太聒噪鲁莽,说他学不到姐姐的一成端庄得体,姐姐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按照家里的继承人来培养,处处出彩,虽然现在不在家里了,也比他懂事。 她过分虚假的热情和句句话里有话让黎阳不适,胃口缺缺。 饭后等到黎岸生和复遥岑翁婿聊完了天,黎阳就提出要带复遥岑兜兜风去。 黎岸生体贴地送他们到门口,还吩咐明天中午继续在家里吃,他来下厨。 终于上了车,复遥岑升起了车子前后座之间的挡板,慵懒地搭着腿闭上眼。 黎阳瞄了眼大公子这闲散不羁的坐姿,忍不住弯起嘴角,“复遥岑,你好像跟我很熟似的,这么不见外。”
“吃了你家米了还不熟?”
“……” 她忍俊不禁,扑哧一笑,扭头看出车窗外欣赏着北市的灿烂霓虹,“那是我继母给你盛的饭,可不是我的。”
“黎小姐可真是过河拆桥。”
“……” 黎阳不由得回过头。 男人依然闭着眼,他的椅背向后调,整个人以半躺着的姿势靠着,由于姿势关系,衣服没那么紧贴胸膛,白衬衣像领口被灌入夜风似的,明明灭灭地露出几寸他胸膛的肌肤。 衣领的影子反衬到他笔直的下颌线去,让他毫无瑕疵的肌肤显得更加细腻,高挺的鼻梁尽头,一双凤眼无害地轻阖,痞气被藏了不少,车外幢幢飞影拂过他五官,很有江南的柔情。 “复遥岑,你怎么在锡城的时候像北市人,在北市的时候很有锡城味道?”
“……” 没听懂,复遥岑掀起眼皮。 黎阳也解释不出什么,总结一句话就是:“没事,夸你帅呢。”
“……” 想起他刚刚那句过河拆桥,她言归正传:“你为什么跟我继母说那句话?”
复遥岑:“不好听?”
黎阳眼角弯起:“好听,谢谢。”
复遥岑扭头看向车窗外,没说话,不过他是今天才算明白,她为什么拼了命地要和他联这个姻,想结婚,想换取自由的筹码。 原来她那天跑去锡城找他,不是因为家人太忙疏忽了告诉她他取消婚约理由,而是继母有意为之。 今天这场见面,继母也没有一句话是白说的,饭桌上那一段不是对儿子,而是对她儿子的父亲说的,在告诉黎岸生,你好好培养的女儿如此不听话,优秀又怎么样,还是跳出了你的掌控。 她想让黎岸生对黎阳心寒,至少自她结婚开始,从今以后不再那么重视。 这么处心积虑的环境确实让人不适,家业大概率也是弟弟的,就算她听父亲的话留在北市为家里做牛做马,最后也分不到两杯羹,所有努力不过是给那个才十岁的弟弟修桥铺路作嫁衣。 所以她要飞走,即使去了一趟西亚还是坚定地不回头,复遥岑能够确定她心里想的是,哪怕一辈子走在炮火下也比在这苟延残喘更有意义。 感觉到身侧的目光尤为炙热,复遥岑回头,这一看,就看到老婆目光绿油油盯着他胸膛。 复遥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嘴角一抽:“干嘛?光天化日的。”
黎阳:“……” 她说:“是你说和我熟的,我看一眼老公的身子还要讲究白天黑夜?”
“……” 复遥岑被那句“老公”搞得,愣了几秒,“你喊什么?老公?”
黎阳很淡然:“你喊老婆不是很自然?”
“……” 复遥岑眼底满是困惑,“我什么时候喊?”
“你还忘了?领证那天你不是说老婆又漂亮,又小。”
“……”复遥岑想起来了,他默默解释,“我那是,尊称。”
黎阳点点头,“ok,那你喊得,我就喊不得?”
复遥岑没说话。 黎阳:“复遥岑,你还蛮霸道。”
“……” 车厢气氛又热又窒息,复遥岑伸手调低了一档空调,随即轻轻咳了声清清嗓子,末了慷慨道:“你随便喊。”
“……” 黎阳悠悠盯着他。 复遥岑挑眉:“怎么不喊了?你老公听着。”
“……” 黎阳脸色爆红。 更让她爆红的是,两人在外面转了一圈兜风,晚上回了黎家,她发现两人要同住一屋檐下,睡一张床。 新婚第八天,两人终于要同床共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