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潮生没有抬头,也没有伸手去接——他弓着的背依然在不断地颤抖,手臂上还留着几个深浅不一带有血痕的牙印和被抓破的伤痕。郭梓洋在他身边蹲了下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潮生啊,我刚才跟护士了解了一下……幸亏送来及时,负责的医生挺有把握的,你不用太担心。”
郭梓洋尝试着开解钟潮生。也许是出于心理医生的直觉,他刚才第一眼看到钟潮生的时候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不拉他一把,也许他会整个人崩溃掉。 钟潮生还是没给出反应。郭梓洋有点无奈,但他还是继续劝说:“这样,现在我在这里等着,你先去洗手间洗把脸,把手上的血迹也清理一下吧,回来我给你看看要不要做什么处理。不然采薇出来的时候看到你这么狼狈,她肯定会内疚的。”
他的手稍稍加了一点力度,在钟潮生的肩膀上拍了两下——这是一种能拉近人与人之间心理距离的肢体语言,同时也能给予人鼓励和勇气。 果然,很快这肢体语言便收到了成效。钟潮生用袖子擦了把脸,扶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独自一人走向了洗手间。 郭梓洋坐到了椅子上,抬眼看向手术室紧闭着的门。据护士交代,钟采薇左手手腕被怀疑是刀片的利器割伤,长四厘米,深一厘米,尺侧肌腱断裂,手指活动不受影响。这是明显的自残或自杀行为,也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导致抑郁情绪突然发作。他记得对于钟采薇的诊断是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说,有可能在抑郁发作之时或者之前也曾出现过焦虑或是暴躁的情绪。 钟潮生的性子温和亲切,但刚才的姿势暗示着一种自我封闭的潜意识。郭梓洋印象中的他极少会有这样的表现——他们兄妹俩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多久,钟潮生带着一脸的水滴着回来了。郭梓洋拍了拍身旁的位子,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又向他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纸巾,柔声说道:“用这个擦吧,你衣服上有血迹,容易化开弄到脸上。”
钟潮生洗了把脸似乎比刚才冷静了一些,然而他一想到依然在被抢救的妹妹,眼眶里又忍不住泛酸。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郭梓洋站了起来,简单地交代了一句,便向急诊的护士站走去。回来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些双氧水、棉花棒和碘伏了。他坐回原来的位置,示意钟潮生把手伸出来,给他胳膊上那些还在出血的牙印和抓痕消毒。 钟潮生一声不吭,哪怕是消毒的时候沙得慌,他也仅仅是皱了一下眉头而已。 “这是采薇咬的?”
郭梓洋试探着问道。 钟潮生没回话,只是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郭梓洋头都没有抬地问道:“你们俩吵架了?”
他感觉到钟潮生胳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但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继续手上为钟潮生涂上碘伏的动作。 “我……今天要去便利店打工。她不知怎的就突然跟我说不想我出去,想让我多陪陪她。”
钟潮生的声音很低,似乎还带着些懊恼。“我不该疏忽大意的……您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大学里的活动我都不敢参加,空余时间全都用来兼职,不是家教就是便利店打工。她有不妥我也只能请假翘课,生怕一不留神就出什么事……前阵子辅导员叫了我去办公室训话,说我这学期出席率太低,再这样下去可能会被劝退……” “……所以,你的心情很糟糕,既担心好不容易考上的大学不能顺利毕业,又害怕只要自己一转身,妹妹就会伤害自己,是吗?”
郭梓洋的眉头轻蹙,但语气却十分温和。 钟潮生微微一怔,顿时眼眶有点发涩,默默地点头承认。即使在妹妹接受心理治疗的过程中他曾经听郭梓洋说过相似的话,他知道那是医生为了与病人之间实现所谓的“共情”,建立相互之间的信任最常用的方法。尽管如此,但他还是宁愿相信,对方是真的理解自己心中的痛苦。 “潮生,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尚且还是个懵懵懂懂不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的小屁孩,而你却已经要一个人挑起照顾整个家庭的重担,既当兄长又当父亲地为采薇奔波,还要顾及她的情绪,压抑自己的想法。说真的,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知道你过得确实很不容易,甚至会惊叹于你年纪虽轻却有这样的勇气与担当。”
郭梓洋轻叹了一声,继续说道:“这次采薇的事不能完全怪你。为了生活费和她的治疗费,你不得不一个人做几份兼职,还得兼顾大学里的学业,已经是分身乏术了。一个已经步入社会工作的人都不一定能取得平衡,何况是如今尚且年轻的你。你也是个普通人而已,遇到不公或是有口难言之事会难过愤怒,也是正常的反应,只不过刚好这情绪来得不是时候,与采薇的坏情绪都撞到了一起。所以,你并不需要过于自责。”
有时候,人在濒临崩溃之时,即使面对之人不是什么挚交好友,只需要一句话,却有可能把即将掉落万丈深渊的人,一把拉回到安全的地方。钟潮生此刻就是这样的感觉——他与郭梓洋之间仅仅是病人家属与医生的关系,平日里带采薇来复诊也只有与她病情相关的交谈,私底下并没有任何的交流。然而郭梓洋的话语里,让一直憋着这些委屈的钟潮生获得了被人体谅的安慰感,直戳他的“痛处”。 “病人的家属是哪位?”
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一位医生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 钟潮生来不及细味刚才暖心的安慰感,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再次悬到了半空。他赶紧迎上去,紧张地答了一句:“我是她哥哥。”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了危险。所幸没有伤及神经,对手腕的活动影响不大。但麻醉未过,两个小时左右才能醒过来。一会儿会有护士带你们上病房办理住院,病人醒来之前需要吸氧辅助,期间家属要在旁边留心观察。”
医生给钟潮生说明了一番,很快便转身回了手术室。 不一会儿,护士推着依旧在麻醉作用下昏睡的钟采薇出来,郭梓洋也在一旁帮忙,钟潮生这才算从惊魂未定的懊恼之中回过神来,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