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胤原本憋着一肚子气,准备罚浅画和夏云岚在院子里跪一整个晚上。但不知为何,夏云岚带着酒香的气息吹在他耳边时,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你们回去。”
萧玄胤冷着脸摆了摆手。浅画在百合、丁香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忧心忡忡地望了夏云岚一眼,又看了看萧玄胤的脸色,这才僵着腿脚回了附院。三个丫头走后,夏云岚咧着嘴巴笑道:“王爷可曾听说过,与咱们祁王府有关的一个姓邹的、二十岁上下的男子?”
萧玄胤沉吟道:“福寿院里有个邹嬷嬷,好像有个二十多岁的儿子,以前曾托母妃求我为他谋个一官半职……但是,这与你今天去了哪里有什么关系?”
“王爷别急,听我慢慢告诉你。”
夏云岚郑重地道:“王爷可知道,那姓邹的小子仗着与咱们祁王府有那么一丁点儿关系,整日里在外面欺男霸女、作威作福、横行无忌,以致引得民不聊生、民怨沸腾。”
“有这等事?本王怎么不曾听说?”
萧玄胤扬起了眉毛,对夏云岚的话持保留态度。“王爷不信,可以派人去仔细调查!”
夏云岚加重了声音,一脸不容置疑的诚恳:“今日在怡春院里,我亲眼见他调戏一名端茶倒水的丫头。那丫头不从,他拿开水泼了丫头的脸不说,还反过来诬赖丫头勾引他,末了又将那丫头打成重伤。”
“王爷当时是没看见——”夏云岚极尽煽情夸张、添油加醋之能事:“当时怡春院里群情激愤、剑拔弩张,却都碍着咱们祁王府的权势,敢怒而不敢言。有人在私下里纷纷,说这邹公子的娘是咱们祁王府的红人,千万得罪不得。你说可气不可气?”
萧玄胤凝视着夏云岚,半晌,缓声道:“本王想知道,你为何在怡春院里?”
说了那么多,还是没能成功引开萧玄胤的注意力,夏云岚在心里叹了口气,转了转眼珠道:“这个嘛……王爷知道,浅画并不是陪伴我从小长大的侍女。我从前的侍女名唤小玉,因我犯下的错被割去舌头卖入青楼……”“你去怡春院,是为了寻找从前的侍女小玉?”
萧玄胤神色间微带讥讽,显然连一个字都不相信。“当然,”夏云岚挺了挺胸:“我的错不需要别人来承担。自小玉走后,我心中甚感愧疚,一直想要设法救她出来。”
“那么,你找到她了吗?”
萧玄胤脸上讽刺之色愈甚,站起身,凑近夏云岚道:“不要告诉本王,那个被欺负的丫头就是她。”
“可事实就是这样!”
夏云岚不胜委屈地道:“有时候明明是真话,可听起来偏偏像假话一样。但事实总归是事实,王爷不妨现在就派人过去调查。”
看到夏云岚又气又急的样子,萧玄胤倒不觉相信了三分。如果这女人说的是假话,谎言被戳穿,应该立即否认才对。“那名叫小玉的丫头呢?”
萧玄胤不动声色地追问。夏云岚道:“刚才已经告诉过王爷,小玉被姓邹的小子打成重伤,我已将她托人医治,半个月后接她回来。”
“是吗?”
萧玄胤眯起了眼睛,深不可测的目光令夏云岚忐忑不安。夏云岚鼓起勇气看着萧玄胤的脸,赌咒发誓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若有半句虚言,叫天打五雷轰。”
“那姓邹的,后来怎么样了?”
萧玄胤淡淡问道。“后来……”夏云岚收起委屈,一脸义正严词地道:“他将丫头打成重伤,引得群情激愤,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他败坏祁王府的名声?所以——”夏云岚晃了晃手里的麒麟牌子:“我就拿出了王爷的牌子,告诉众人,那小子跟咱们祁王府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大家要杀要剐,且请随意。众人一见麒麟牌子,顿时胆气大壮,一边感戴王爷恩德,一边将那小子绳捆索绑,报于官府捉拿了去。”
夏云岚说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萧玄胤听罢,却只顺手接过了麒麟牌子,淡声道:“你的话,本王自会调查。若发现一个字的谎言,从今后你便别想再出这漪兰院。”
“王爷只管调查就是。”
夏云岚理直气壮、毫不畏怯地道:“若我有一个字的谎言,甘愿接受王爷任何处罚。”
“好。”
萧玄胤站起身,“好”字出口,人已到了院外。初回天武城,积压一个多月的事情亟待处理,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漪兰院待了太久。夏云岚拍了拍胸口,刚呼出一口长气,忽然想起还没来得及向萧玄胤提及丁香之事,不由懊恼地叫道:“哎——急着走做什么……”月上檐角,夜寂无声,萧玄胤显然已经听不见。夏云岚只得暂且放下丁香之事,叫附院中三个丫头出来,为自己准备沐浴用的热水。脱下男装,洗去一天风尘,穿上轻软罗衫,身上似乎轻了许多。明月盈窗,夏云岚躺在床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捏着永新巷中得到的玉佩,不觉又想起楚南衣和那个受伤的男子。这两人之间,是否存在着什么关系?为何那受伤的男子毫不在意地将玉佩丢给自己,而楚南衣却好像把玉佩看得极重。两人俱身杯武功,究竟是平常的江湖中人,还是别国的奸细刺客?是否应该把自己的怀疑告诉萧玄胤?不,自己在萧玄胤眼中尚且身份可疑,自己说的话他会相信吗?何况,楚南衣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兄弟,自己转眼把他卖了,未免有违江湖道义。再者,奸细不奸细的,关自己什么事?自己是迟早要离开祁王府的人,朝堂政权之间的争斗,还是离得越远越好。想到这里,夏云岚不再纠结,随手将玉佩塞在枕下,翻身合上了眼睛安然入睡。春日苦短,一晃十天匆匆而过。夏云岚一直想找机会向萧玄胤说起丁香之事,又想叫萧玄胤把每顿奢侈的饭菜换成钱给自己,以便凑够小玉的赎身钱还给楚南衣。奈何萧玄胤早出晚归,神龙见首不见尾,竟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这日晚间,看看与楚南衣约定的日子将近,夏云岚索性带了浅画守在桐华院外,势必要把这两件事解决了才能安心。然而,直到夜里子时过后,仍然没有见到萧玄胤的影子,夏云岚只得失望而归。回到漪兰院,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之际,忽听窗棂一响,一个黑色的影子掠进室内。前世作为杀手的敏感,使夏云岚激灵一下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只见月光勾勒出那人的轮廓,高大俊朗,宛如夜之神祗,又似巍峨的山岳。却不是萧玄胤是谁?夏云岚默默看着萧玄胤行至床边,一只大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脸颊。他想做什么?夏云岚屏住了呼吸,原本有许多话要对他说,此刻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知是颤动的睫毛还是失去节奏的心跳出卖了她,萧玄胤突然收回手,低声道:“你找本王何事?”
看着月光下萧玄胤近乎完美的脸庞和近乎温柔的眼神,夏云岚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心跳恢复正常,方低声回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劳烦王爷深爷造访,云岚甚感过意不去。”
“既然没什么要紧的事,那便明日再说不迟。”
言罢,萧玄胤站起身,转瞬间跃出了窗子。夏云岚怔了半晌,看着月光下静静的窗棂,不由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做了一场梦。他真的来过吗?他真的曾用温柔的眼光看过她吗?夏云岚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似乎残留着他指印的冰凉,鼻息间似乎萦绕着淡淡龙涎香的气息。他好像、依稀、确实来过……可是,他深夜到此,难道只为了问自己一句有什么事?种种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实,又是那么的无可置疑。心,不知为何突然乱了起来。像春日里被搅动的一池水,荡开一圈圈大大小小的涟漪。夏云岚闭上眼睛,不让自己接着想下去。一切都是手段,一切都是诡计!王府侯门之中,哪有真情可言?权利争斗之中,又有什么可以相信?杀手无情——虽然现在的她早已告别杀手生涯,开始另一种人生。但她不会忘记,曾经那些同伴们痛悔的泪水和淋漓的鲜血。更何况,他的身边不止她一个。她和他之间,纵然近在咫尺,终是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夏云岚轻轻叹了口气,再叹了口气,拉过锦被蒙在头上怅然入眠。翌晨,天空下起了雨,丝丝缕缕,仿佛昨夜夏云岚缠绵的心事。她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昨夜的惆怅基本上纯属意外。吃过丰盛的早餐后,她便完全抛开了昨夜的胡思乱想,一心一意和浅画关起门来在房间里练习武功。将近中午时分,萧玄胤突然来了,大白天看到主仆二人反锁着房门,不免又用疑惑的目光将夏云岚打量了一番。为了打消萧玄胤的疑虑,夏云岚故作神秘地将萧玄胤请进房中,随手拿了本书道:“浅画那丫头聪明伶俐,可惜出身贫苦,大字不认得几个。我欲教她读书识字,她又怕被人知道嘲笑了去,所以只好关起门来。”
“哦……”萧玄胤淡漠地应了一声,似乎对浅画的事丝毫不感兴趣,只将目光看着夏云岚道:“你昨夜到桐华院找我何事?”
听萧玄胤提起昨夜,夏云岚不由微微红了脸颊,掩饰地笑道:“王爷这段时间好像很忙?”
萧玄胤点了点头,淡淡道:“王妃是思念本王,还是关心本王?”
“……”夏云岚无语,原本微红的脸颊转作赤红,心里暗怪自己嘴欠。“这段时间,饮食起居可还满意?”
见夏云岚不说话,萧玄胤再次淡漠地问。夏云岚舔了舔嘴唇,嗫嚅道:“其实……其实王爷不必每顿叫人送来那么奢侈的饭菜……”“这么说,是不喜欢吗?”
萧玄胤眉梢微蹙:“如果不喜欢,本王叫明月楼的厨子们过来……”“不……不是……”夏云岚急忙道:“我只是觉得,天天那样吃,未免会长肥,而且有违节俭之道。”
“难得王妃竟能为祁王府考虑节俭之道。”
萧玄胤唇角微抬:“既如此,本王以后尽量陪王妃到膳堂用饭便是。”
“啊……”夏云岚没想到说了半天,竟是这样的结果。为了避免叫萧玄胤继续误会,只得横了心,干脆地道:“王爷,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把吃饭的钱给我。”
“……”萧玄胤抿紧了薄唇,半晌没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