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怀渊与沈晞定好了后日他们来濛山村接她,便先行离开了。
他本想把沈勇也一起带走,但沈晞考虑到绑着个人进县城太过显眼,又不好交给知县,走程序太麻烦也容易夜长梦多,便把人留下了。 赵良走之前受命把沈勇绑得结结实实,不给他任何逃脱的机会。 沈晞注意到沈勇见二人离开眼神变了,心头好笑。沈勇在赵怀渊二人手中才更有可能逃掉,如今是她亲自看着,他一点儿机会都不会有。 沈晞把沈勇关在了柴房,等到午后她养父母回来,她便将今日发生的事和她的决定都说了。 沈大郎沉默着不说话,钱翠芳握着沈晞的手紧张地看她有没有受伤。 片刻后钱翠芳才小声道:“溪溪,娘不会拦你。自小你就不一般,娘亲早知道你是要过好日子的。”沈晞纠正她道:“不是的,娘。你跟爹对我已经很好了,我去京城不是嫌弃你们,也不是嫌弃这个家。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永远都是我的家。”
说着这话,沈晞难得茫然了一瞬。这里是她的家,那她穿来前的那个世界呢?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并未完全拿这里当家,所以她才能如此轻易地做出离开去往京城的决定。 沈晞笑得跟往常一样狡黠:“我去京城看看,搞点银子,今后我还会回来的。”
钱翠芳被逗笑,眼眶却还是红了,她轻拍了下沈晞的手背,嗔道:“你都给咱家赚了多少银子了,哪里还需要银子!”
沈晞笑眯眯道:“银子这种东西,多多益善嘛。说到银子,爹娘,我去京城可能会用到银子,我这的银子便不再多给你们了。你们记住,千万不要露富,你们手头的百多两银子应当够应急了,若有什么事,直接去找陈知县便是,我明日去县里跟知县他们说一声。我把我亲生父母家也写给你们,倘若陈知县那边也不便,你们便直接来找我。 另外,倘若你们有哪里不舒服,或者有困难,尽管去找里长,我帮过他家许多,里长也非忘恩负义之人,他会照料你们的。少陵那里我会亲自去跟他道别,他一向用功,读书一事上你们倒也不用多费心。”
离开前,沈晞自会将家里人的后路都安排好。家里存粮够,存款够,还有能帮上忙的人脉,她离开也不会有问题。 沈大郎和钱翠芳听沈晞安排得妥妥当当,两个人眼睛都红了,明明远行的是她,结果安排好一切的还是她。他们一直知道溪溪带着宿慧,她才四岁便能为家里赚来银子,那之后更是带着他们家过得越来越好。 并非是他们捡到溪溪将她养大,而是他们有幸得到她的垂青。 回想过去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钱翠芳终究还是忍不住哭出声,扭头跑进了自己的屋子。 沈大郎没走,看着沈晞局促道:“你娘她……就是太舍不得你了。”
沈晞以笑容掩饰眼角的泛红:“我知道,我也舍不得你们。是我自己的原因,我没办法永远待在这里。”
正说着,钱翠芳却又走出来,把几张银票塞在沈晞掌心,声音里还带着哽咽:“我们家也用不着这些,京城开销大,溪溪你先拿去用。”
沈晞不肯收下:“你们开销是不大,还有少陵啊。他要读书,花销大着呢,笔墨纸砚都贵。我身上两百多两够用了,且这一路还有一个王爷,他肯定不会让我自己花钱,这银票你收回去吧。”
钱翠芳还要推让,但力气不如沈晞,嘴皮子也比不上她,最终也只能将银票收了回去。 二人也不放心那个什么王爷跟她同行,他们甚至怀疑他是骗子,沈晞只好哄他们说会带对方去见陈知县,陈知县曾是进士,肯定知道赵王的模样,二人这才作罢。 二人又叮嘱了沈晞好些话,沈晞一一乖巧听着,之后她请二人盯好柴房,自己去了老山神庙。 老山神庙是沈晞与老头遇见的地方,也是她学武之处,老头在这里住了三年,只是已经过去好多年,他生活的痕迹已经消失了。 濛山村就在山脚,如今这个时代,山上野兽很多,偶尔会有一些猛兽下山,因此兴建了山神庙,希望山神保佑野兽不要再来害人。 老山神庙是很早建的,太过靠近深山,村里人渐渐不敢去了,便建了新山神庙,这里就废弃了。当时沈晞胆子大得很,四处闲逛就找到了老山神庙,也因此遇到了老头。 在学武期间,沈晞有能力后便把周边的猛兽都往深山里赶,那之后村里再没有猛兽侵袭。 老头的坟墓就在老山神庙旁,孤零零的一座坟立在那里,坟头只有沈晞上回来带的酒坛子。 她认认真真给老头磕了三个头,然后才在坟边上挖了个油纸包出来。 这是老头临死前交给她的,说她若是将来哪一天去京城,便拆开来看,若不去便算了,随他一起埋着吧。 既然她已决定去京城,那这油纸包便该拆了。 油纸包里只有一封信,字迹有些潦草,断点不少,看得出来老头是边想边写,还时常停下发呆或思索。 小丫头,不知你看到这封信时,是否变得省心些了?小小年纪,一个人便敢来这么偏的地方,胆子也忒大了。不过今后倒是不必怕了,有老夫的五十年内力,谁能再欺负得了你? 老夫这一生帮了很多人,也对不起很多人,最愧疚的,便是老夫的妻子和女儿。你若要去京城,便看在老夫给了你五十年内力的份上,帮老夫去看看她们过得如何可好?老夫的妻子叫岑凤,她带着老夫的女儿王岐毓改嫁给了一个名叫秦越的富商,老夫只知道他在京城南城区,却不知具体在何处,是老夫懦弱,不敢去看她们,更不敢打听啊。 小丫头,你便替老夫去看一眼,倘若她们过得好,便不用打扰她们了,若过得不好,老夫只得厚颜麻烦你接济一二。你且安心,你打家劫舍的罪孽,都会落在老夫头上。 你是老夫遇到的最聪明的娃娃,若再年轻几岁,手脚还完好,老夫很愿意收你这个徒弟,你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迟早打败老夫。老夫也知道你这丫头向来最是潇洒,便盼望老夫的这些许内力,能让你更多一分潇洒的底气吧!小丫头,随你心意而活,莫跟老夫一样留下遗憾。 信很短,沈晞来回看了好几遍,记下名字地址,便将信烧了。 她坐在坟头,轻声同老头说话。 “老头,我要走了,之后不能经常来请你喝酒,陪你说话了,你一个人安分点,不要诈尸哦。 “虽然我依然不信有投胎一说,但还是祝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你要当个有责任心的人,少把你该负的责任推给我这样的外人。 “你的妻子女儿我会找到的,你也真是太小看我了,我用不着打家劫舍,我可是遵纪守法好青年,每一笔银子都是自己合法正当赚来的。”
沈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最后说:“谢谢你,师父。”
她起身下山,这孤零零的坟头很快恢复了寂静。 另一边,赵怀渊早已找出了自己的备用衣裳换上,倚靠在马车里发呆。 马车是他们从京城一路驾来的,进入濛山村之前发现路不好走,便先停在了僻静的地方步行,幸好耽搁的时间不长,马车还好好的没丢。 赵怀渊忽然想起了离开濛山村后赵良说的话。 当时赵良欲言又止了许久才道:“主子,您就这么带着沈姑娘入京,这……让太妃娘娘知道了,她又该说您了。”
赵怀渊烦躁地翻了个身。 他是八月十三跑出来的,特意选在中秋之前,原本打定注意了要在十月初六之后再回京,哪知人算不如天算。 他不想留在京城过中秋,他有记忆起,每一个中秋他的母亲都很悲伤。 他也不想过十月初六,因为他那未曾谋面的兄长便是死在这一晚,这一天前后几日,他的母亲总是在哭,还会叫他过去看着他哭抱着他哭。 他知道母亲看到的不是他,而是早已死去二十年的兄长。 母亲和皇兄都曾说过,他跟兄长模样很像。 兄长去世的时候他才一个月大,他完全没有关于兄长的任何印象,对他来说兄长就是个陌生人,他能理解母亲的悲痛,但他没办法跟着她一起痛哭悼念兄长。 他不止一次听到旁人说他的兄长是多么优秀,不用他们一遍遍提醒他,他知道自己连给兄长提鞋都不配。 他远远比不上他的兄长,也远远比不上他的大侄子,不论是同辈人还是同龄人,他全都比不过,他自己清楚得很。 而这一回,赵怀渊自厌的情绪并未发酵太久,因为他脑中忽然闪过沈晞那些听起来很是真诚的夸赞,她夸他身手好,夸他心善,夸他厉害,她还说她并不想嫁给他大侄子。 赵怀渊蓦地坐起来,心中的阴郁情绪瞬间消散,面上带出笑容。 回去便回去,至少有一人曾真心觉得他好,哪怕她将来回了京城会改变想法,那也无妨,反正他会记得。 赵怀渊摸出先前掉在马车里因而躲过被水淹命运的折扇,啪的一下打开后愉悦地摇起来。 沈晞这样好的姑娘,他可一定要给她找个哪哪都好的青年才俊,她可不能让她那不靠谱的爹给祸害了!连自己家的仆人都管不住,没用的废物! 第二日,沈晞蹭着里长家的牛车独自去了县城,路上跟一些认出她的人打了招呼,买了些好吃的,便径直来到县学校舍门口。 村里离县城不近,沈晞的弟弟沈少陵在县学读书时便住校,一旬回来一次。她是时常来县城的,有空便会来县学看看弟弟,再加上她雨神娘娘的身份,门房早熟悉她了,都不用她多说,便让她先在门房处坐会儿,他去叫她弟弟。 不一会儿,沈少陵便随着门房匆匆赶来。 沈大郎和钱翠芳的容貌并不出众,沈少陵算是汲取两人所长,长得颇为清秀,十五岁一米七的身高在同龄中已很不错,再加上沈晞从小就拉着他跑跳,他并不瘦弱,乍一看颇有结实的阳光少年的感觉。 沈少陵一眼便看到了沈晞,面上带出笑来,刚一走近尚未开口,却被沈晞塞了满手的吃食。 沈少陵漂亮清澈的眼里含笑道:“姐,你上回带来的我还没吃完呢。”
沈晞道:“给你同窗和老师都分一分,嘴甜些。”
这话沈少陵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但他也知道姐姐说得对。县学里不是没有独来独往受欺负的,但因为他会说话又大方,再加上还有个出名的姐姐,他在县学里混得如鱼得水。 “知道了,姐姐说的话我都记着的。”
沈少陵有些吃力地提着一堆东西,他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明明他姐姐看起来还不如他高壮,平日里也没见她干农活,怎么他觉得重的东西,她总是轻轻松松呢?
沈晞上下打量沈少陵,见他神采奕奕,便知在县学过得很不错,想想就要分开,她感慨地伸长手摸了摸沈少陵的头。 沈少陵:“……?”提着重物他不方便乱动,只能莫名地看着沈晞:“我头上有东西?”
沈晞灿烂一笑:“有啊,姐姐我给你的祝福!”
沈少陵审视地看着沈晞,蹙眉道:“家里有什么事吗?”
沈晞戳了戳他的肩膀:“你小子果真长了个狗鼻子,什么都闻得出来。”
沈少陵脸都气红了:“姐!”
怎么老把他跟狗相提并论!
“好好,我说正经的。”沈晞连忙告饶,“昨日濛溪有人落水,我把你不要的旧衣服送给人家了。”
沈少陵满脸不可思议:“就这?那你用得着摆出这样的脸色吗?我还以为家里出事了!”
沈晞想,原来她现在的脸色并不好吗?她以为要离开这里她会没什么大的感觉。 她敛下心神继续道:“然后,我亲生父母那边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沈少陵一瞬间怔住,愣愣地看着沈晞。 沈晞道:“我明日就走。家里的事我都交代好了,你不必担心,只管好好读书便是。”
沈少陵还是半大少年,平日里跟同窗们一起读书交流,看起来仿佛已是大人模样,可此刻听到沈晞的话,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眼眶都红了,半晌才小声说:“不能不走吗?”
沈晞又摸了摸沈少陵的脑袋,这回他乖巧地低头方便她摸,还柔顺地蹭了蹭。 “少陵,你我一起长大,你应当清楚,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我想去更宽广的地方。即便这次不是我亲生父母那边来人,我也会去别的地方。”
沈晞道,十七年待在这里,已经够久了。
沈少陵沉默,他几乎可以算是沈晞带大的,当然清楚他这个姐姐是什么样的人。从小到大,他最佩服的人便是她,现在也依然是她。哪怕没有在学堂正经上过学,她依然什么都知道,她可以跟任何一个人交朋友,让旁人都觉得她好,她可以轻松赚到他爹娘辛苦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银子,却从不为钱财裹挟。 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子,不,他就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像她一样。 “……你要去哪里?永远不回来了吗?”沈少陵垂着视线,声音低落。
他话音刚落,便被塞了一嘴的桂花糕,香甜的气味填满了口腔,让他一瞬间情绪都滞了滞。 “京城,去多久不知道,但我将来会回来看你们的。”沈晞笑眯眯地看着被塞了一嘴而显得傻兮兮的沈少陵,心情变好了一些,语作威胁,“要是到时候发现你没好好读书,看我不收拾你!”
小时候沈少陵也会有调皮的时候,沈晞可是不避讳抓来他按在腿上就打屁股,那里肉最多打不坏。四五岁的时候也就罢了,要是十来岁还这样,脸就丢大了,沈少陵八岁以后就没有再犯过会被打屁股的错误。 回想起曾经被打屁股支配的恐惧和屈辱,沈少陵顿时绷紧了身体:“绝无可能!”
沈晞哈哈一笑,挥挥手离开:“不耽误你读书了,我走啦,今日就算告别,明日不用来送。”
沈少陵舍不得沈晞离开,看着她的背影但也只能嘴笨地叮嘱:“你去了京城小心些,京城里的人可没有我这样好欺负!”
沈晞已走出数丈远,闻言转过身用力挥手,大声道:“知道啦,黑子!”
听到这个已经许久不用的小名,沈少陵脸都绿了,气恼地转身就走,却差点被手中的吃食带得趔趄。 身后依稀传来沈晞畅快的笑声。 沈少陵面上的气恼并未维持太久便散了。他刚出生时很黑,才有了这小名,村里取名都是这般随意。而他这大名是他姐姐帮着取的,否则他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叫沈黑子了,既如此,她要喊便喊吧。 他的神情逐渐变得坚定。 明年有充岁贡入国子监的机会,他可以努力争取,到时候便可以去京城了。再不济,两年后他可以参加乡试,若能考中,第二年也能去京城考试。 打定注意后,沈少陵只觉得手中的东西都不重了,他此刻只有一个目标,那便是好好读书。 见过沈少陵之后,沈晞便去了县衙,依然是畅通无阻,她先去了衙门的户房找到认识的经书,说明自己办理缘由,送上一些贵价吃食,对方自然并不刁难,很快出具了路引。 收好新鲜出炉的路引,沈晞又去衙门后院见知县夫人。 知县夫人名褚菱,是京城侯爵家的庶女,沈晞知道的不少关于大梁,关于京城的事都是来自她。 听完沈晞说的始末,褚菱感慨道:“不曾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她说着又笑道:“我早觉得你出身不凡,这不是应验了?可见我的眼光还是准的。”
旁边的嬷嬷丫鬟闻言一阵恭维,现场充满了欢声笑语。 褚菱一向拿沈晞当女儿养,见她有了好去处自然高兴,离别的情绪也被压下,总不好让沈晞还为此太过伤怀。 但她的女儿陈寄雨却很不高兴,她还有几个月就要及笄,但在家人宠爱下依然心性单纯,见自己母亲和其余人还笑,她不满道:“溪溪姐都要走了,你们怎么还笑!”
褚菱笑着抬手隔空点了点陈寄雨:“溪溪这是有好出路呢,你也该为她高兴。”
褚菱并非盲目乐观,若换个人,面对真假千金的处境,去了无疑会被人嫌弃是农家出来的上不得台面。可她家溪溪不一样,她看着长大的闺女,多好她不知道吗? 虽说溪溪行事确实跟一般贵女不同,但她却喜欢得紧,京城中自然也会有眼光独到的好儿郎,溪溪缺的身份如今刚好补上,今后的日子好着呢。 沈晞但笑不语,她明白褚菱的想法,不过就没有必要跟一心向着她的亲朋争辩了。 陈寄雨还是不开心,绷着一张小脸道:“可这样我就见不到溪溪姐了啊!”
褚菱挑眉道:“那倒未必。我前几日给祖母去信,过些时日等她回了信准了,你便可以去京城待嫁。”
陈寄雨大惊:“……什么?我才不去!”
褚菱嗔怒道:“方才是谁说舍不得溪溪?”
陈寄雨辩解道:“那是两码事!”
省亲的时候她也去过侯府,她娘亲是庶女,侯府的老夫人不喜欢她母亲自然也不喜欢她,她何必去热脸贴冷屁股呢? 褚菱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闺女,叹道:“寄雨,你快及笄了,总要出嫁的,娘亲也是想为你找个好人家。”
闻言沈晞躲在一旁降低存在感,她都十七了也没一点想要成亲的念头,褚菱不是没提过帮她相看,但她都回绝了,褚菱到底不是她亲娘,她亲娘都不急,褚菱便也只好罢了。 陈寄雨反驳道:“县里又不是没有好儿郎!”
她顿了顿,忽然眼角余光看到沈晞,顿时眼睛一亮道:“溪溪姐的弟弟不是在县学读书吗?我们年纪也合适,刚刚好!”
沈晞:“……”虽然不是她预想的方式,但没想到还是绕到了她这里。 褚菱本想斥责陈寄雨胡闹,但转念一想,沈少陵她也见过一两回,模样俊秀,进退有度,毕竟是溪溪带大的,人品自然不是问题,听说学识也很是不错,年纪轻轻已是秀才,过两年再考个举人,说不定还能考中进士,前途光明。 于是,褚菱便也看向沈晞,殷切道:“溪溪,你爹娘为你弟弟相看了吗?”
沈晞:“……”才十五岁的小孩相看什么,毛都没长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