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总有些心虚气短, 所以夏连翘没进庙里打扫,而是主动请缨擦洗庙门,洒扫庙旁的小厨房。
小山村中的真君庙没那么多讲究, 平常谁家办酒,家里厨房腾转不开, 就都到这小厨房里烧锅煮饭。 因着七夕祭礼将近, 到时候庙前架台唱戏, 摆桌吃饭,小厨房这才开始重新得到运用。 夏连翘跟梁桂香、周月桐忙得满头是汗, 等到夕阳西下,孟子真踏着晚霞过来接她回去。 回去的路上, 孟子真犹豫半晌,这才温声问出困扰他这几日的话:“夏道友你们这几日可曾看到过那只小狐狸?”夏连翘知道孟子真对这藏狐有感情, 安慰他说:“还没呢孟大哥,你放心,有我在,到时候找到它,在没问个清楚前, 定不会叫凌冲霄轻易伤它的。”
孟子真赧然, 苦笑, “这凌道友处事果决我确有些担心,竟叫你也看出来了。”
“你说它当真是妖吗?”
“那也不一定, 说不定是狐仙也未可知。”
两人说着说着, 回到院中,正巧与凌冲霄撞了个正着。 见到凌冲霄, 夏连翘一怔, 心里不知为什么, 又在乱跳,眼眶也不由自主开始发酸。 想了想,还是没过去打搅,从他身边径自走过去了,倒是孟子真喊他一声凌道友。 有一就有二,这一天下来,她竟没跟凌冲霄说过什么话。 待到第二天,也是无言。 由于她前两天黏着凌冲霄黏得太过显眼,如今骤然冷落,就连白济安和李琅嬛也觉察到蹊跷,更遑论凌冲霄这一个当事人。 少年微微抿唇,不解其意,对她这忽冷忽热的态度,更觉莫名其妙。性格使然,自也不会主动与她攀谈。 夏连翘本来还等着凌冲霄跟自己说一句话,结果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冷淡到这个地步。 好像每次都是她主动开口牵起话题,凭什么每次都是她主动维系关系?平日里不想还好,这一想简直怨气横生。 既然你不理我,那我就不理你好了。 第二天一早见到白济安只跟白济安打了个招呼,全把白济安身边的凌冲霄当空气。 凌冲霄更觉莫名其妙,同时气闷,你不理我,我也不会理你。 于是,两个人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冷战。 白李两个忧心忡忡的人碰头坐到了一起。 李琅嬛心大,根本看不出两人之间的冷战究竟因何而起,只能询问白济安的意见:“道友可知晓连翘最近跟凌道友之间发生何事?”
回想一下这两人的相处,也没看出什么蹊跷的白济安:“……” ……他是不是真的跟不上这些少年少女的思维方式了。 但琅嬛年纪分明也不大。 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作长辈担忧状的少女,又想起那天夏连翘说的话,白济安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的,”他想得比李琅嬛乐观,宽慰说:“这两人少年心性,你和我玩,不和我玩都是一阵一阵的,这样,你我随便编个理由把他们叫出来,给他们个台阶下就是了。”
这天夏连翘刚准备出门,白济安便告知她今日不用去村中帮忙,今天练剑。 夏连翘想当然地问:“是琅嬛指点我吗?”
白济安低咳一声,“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沿着山道一路往上走,待走到一处山崖前,夏连翘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白济安语焉不详了。 崖前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早已等候多时,凌冲霄与李琅嬛正在喂招。两道一青一白的剑光周游不定。 看到他来,两人齐齐收剑,夏连翘跟李琅嬛打了个招呼,本来看到凌冲霄还在想要不要也打个招呼。 未曾想少年收剑淡淡看她一眼,收回视线,目光望向远处的山峦。 对方态度如此凉薄,夏连翘一抿唇角,也没再过去自讨没趣。 李琅嬛拭去额上晶莹的汗水,皙白的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恍若透明,快活道:“连翘快过来!”
“让我看看你这些时日可有所长进?”
夏连翘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 她还是很珍惜这次练剑的机会的,毕竟想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谁拳头大谁才有说话的资本。 从小学到现在,夏连翘就有个优点,虽然平常她有点儿不着调,但认真做起事来就特别专注,眼下也是如此。 白济安在旁观战许久,觉得差不多了,主动开口:“凌道友是正阳剑宗,连翘不若让道友帮你看看吧。”
凌冲霄?! 夏连翘和凌冲霄几乎是同时一怔。 夏连翘下意识地就想拒绝:“要不我还是——” “连翘,”白济安严肃了语气,“你到底是更想学剑,还是更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还没等夏连翘开口,少年已面无表情快她一步,“她若有心,我自无妨。”
对方这么洒脱,夏连翘想都没想,当然也不会让人,尤其是让凌冲霄误会自己在意他,当即一口答应下来。 片刻之后,一道柳色的虹光纵下山崖,一道白色身影同时追逐柳色虹光冲霄而起。 很快,夏连翘就后悔了,悔得肝肠寸断。 凌冲霄为人认真,凡事定做到极致,与人切磋同样如此。 少年拔地而起,脚踏虚空,白衣猎猎,容色平静冷峻地催出一道如雪剑光,剑光往空中一跃,跳动不已,追着她便直直杀去。 夏连翘这几天见到凌冲霄心里本来就无端不安,一回头看见那道白衣身影追逐自己而来,更觉慌乱,只觉得不能被凌冲霄追到。 如果不是知道凌冲霄不是这种把情绪带到正事上的人,夏连翘几乎误以为这是凌冲霄他的蓄意报复。 她微微一顿,遁光也随之慢了一拍。 那一道如星剑气便朝自己直射而来,夏连翘仓促间匆忙再架起遁光调整,但虎口还是掠过一阵直入心扉的痛楚。 肤肉被剑气割伤,裂开一条长约寸余的口子,鲜血顺着指尖低落。 怀揣着一股莫名的,不想认输的倔劲儿,夏连翘没吭声,将受伤的左手往袖口一藏,继续驭使剑光左支右绌地躲避凌冲霄的剑光追逐。 剑光一分为二,二分为三,眨眼间便铺开八道,将她前后左右团团围住。 夏连翘只能架着遁光穿梭崖壁石隙间以避锋芒。 云雾飞快地从颊侧掠过,远远望去两道遁光在千仞绝壁闪烁不定,互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交缠厮杀在一处,急若奔星,山壁倒挂着的老松也为之震动不已。 脚下是万丈悬崖,入目所见远峰侧岭,长风呼啸而过,夏连翘神情专注,很快也就忘记困扰她这几天来的心事。 胸臆间开阔疏朗,酣畅淋漓。 不知过多久,凌冲霄将十八道剑光合拢为一,一星剑光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地恰恰停在她脖颈前,淡淡颔首,“得罪。”
败给凌冲霄,夏连翘干脆利落地收回剑气,倒也没觉得失望,她和凌冲霄之间武力值差距巨大,与其说是切磋,倒不如说是凌冲霄在支教。 此时看着凌冲霄的脸,她心里难得没一丝绮念,满脑子光顾着琢磨刚刚从凌冲霄剑意中隐约领悟到的心得体会。 修士踏入明道境之后,就能以气驭剑,驭使气剑对敌。 运用熟练,便能使气分阴阳,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分化出无数气剑来。 修为越高的,分化的剑气也就越多。 当然也不是越多越好,若非道心坚定,一往无前者,分出太多剑气反倒扰乱心神,有害无益。 更何况修到最后,还是要九九归一,万剑归宗,返璞归真,重合大道。 她目前虽然能驭使飞剑,但能仅仅只能勉强分化两只左右,修为维持第三只都勉强,凌冲霄这个年纪就能分化数十道气剑,可见其气海充沛,悟性、根骨、定力都极佳。 她想得入神,没留意到手上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淌下。 这一抹鲜红倒映如凌冲霄眼底,凌冲霄一顿,“你受伤了?”
夏连翘一愣,从沉浸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了自己虎口一眼,“啊?哦,刚刚被剑气蹭了一下。”
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凌小少年面色遽变,唇瓣抿成一线,冷声质问:“方才为何不跟我说?”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夏连翘纳闷,“而且你不是嫌我吵吗?”
回过神来看到少年这清冷出尘、平静冷淡的模样,那股莫名的情绪重又占据心头,一颗心就像泡在酸水里,又酸又涩。 更可怕的是,她现在一看到凌冲霄,不知道为什么就下意识地觉得怨念,委屈,有时候甚至还沮丧得万念俱灰。 可他根本不知道她心里的挣扎,少年定定看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出她不算友善的态度,“你的确聒噪。”
夏连翘张张嘴,大脑一片空白。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态。 她其实是个十分善于反思自己的人。也知道自己有时候太热情会给别人带来压力,意识到自己对凌冲霄的态度有点儿奇怪之后,便开始反思起自己喜欢调戏小冰山的恶劣行为会不会对凌冲霄造成困扰。 没想到凌冲竟然毫不否认,还是这个态度,夏连翘抿唇:“既然你嫌弃我吵闹,干嘛又要我同你说这些。”
夏连翘:“我说了你也不一定理我。”
“我何时不理你了?”
凌冲霄皱眉。
看到少年皱眉的模样,夏连翘心口简直就像又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大声道:“你就是嫌我吵,才不愿理我!”她本来就有点儿愧疚自己这段时间是不是有点失去界限感,可被凌冲霄这么一说,自尊心作祟反倒不愿再承认。 看到夏连翘这抵死不肯承认的模样,凌冲霄不知怎么地,火气也被蹭地勾了上来,冷声道:“分明是你好端端的不愿搭理我!”
不说还好,凌冲霄的指责让她这几天内心的委屈简直犹如排山倒海,“你难道不会主动与人交往吗?与人交往,一来一往才叫交往,为什么非要我主动理你?你难道都不会主动吗?”
“你从昨日起便对我不予理睬,”少年面色苍白,冷声说,“叫我如何主动理你?”
她前几日好端端来招惹他,一天到晚围着他说话,如今又骤然冷落下来,权当他并不存在,如此任性妄为,简直不知所谓到极致。 夏连翘鼻尖一酸,她从小到大不论在家还是在学校,都是人缘极好,颇为讨喜,还没跟人红过脸吵过架,委屈地控诉说:“你之前还在幻境说讨厌我,刚刚还嫌我吵。”
女孩儿委屈的抬起眼,露出一双气得微微泛红的双眼,泫然欲泣的目光撞入眼底,凌冲霄不自觉一怔,匆忙侧头看向远处山崖。 深知这样吵下去,不过火上浇油,无济于事,凌冲霄匀了呼吸,努力让自己恢复往日的矜冷无波,一双黝黑的眼冷冷清清望着山崖,“你这几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你这几日到底想要什么。”
她本来就是个遇强则强的性格,凌冲霄忽然冷静下来,夏连翘微微抿唇,也突然觉得自己这两天的行为的确有些无理取闹。 就像是想找凌冲霄要糖吃的孩子。 可凌冲霄怎么会给她糖? 闷头颓丧道:“对不起,但愿你最好别知道。”
她这个拒不合作的态度又惹恼了面前的少年,也不知道是凌冲霄误会了什么。 “好,”少年冷声负气,如剑鸣冷锵有力,“我才不想知道!”
白济安与李琅嬛本来一边装模作样的喂招,一边留意着两个人的动静。 夏连翘与凌冲霄之间的冲突爆发太过激烈和迅疾,他们两个一时之间竟然都没能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的时候,拉架已是不及。 只能收剑看到少年面色一冷,往这边快步而来,纯白道袍被崖风吹动,如踏飞雪。 白济安也是怔愣,也知晓这正阳宗的小道士,虽然年纪尚小,但为人向来再冷淡持重不过,一颗道心明镜无尘,浑然坚定。 所以连翘到底说了什么,把这小道士气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