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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2(1 / 1)

  chapter 22

  巷子里的冷风穿堂而过, 吹动砂砾碎石翻滚。

  秋杨坊坏了好些路灯,无人修理。零星的门与窗浮在黑夜之上。

  燕羽走到自家院门口时,手温已褪, 指尖冰凉。

  家里很热闹。

  燕圣雨明天才走。此刻,小男孩跟他的亲人在餐桌上其乐融融。

  燕回南说:“再等等啊, 等哥哥回来了就开饭。”

  “嗯!”

  于佩敏:“圣雨, 过会儿多吃点啊, 明天就要回家了。”

  燕圣雨话还说不灵,但很雀跃:“我, 又来!”

  燕回南笑:“喜不喜欢幺爸这儿?”

  “喜欢!”

  “那下次又来。”

  “又来!”

  燕羽站在院门口,看小楼的窗子像一幅展示框。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真乖。”

于佩敏摸摸小男孩的头, 起身说,“燕羽怎么还没回来, 打个电话。”

  燕羽推开院门,于佩敏听见声响,忙开大门,唤他进屋,念叨着气温太低, 饭菜要冷了。

  燕回南瞧见他的书包, 问:“你去培训班了?”

  “嗯。”

  于佩敏将饭碗递到他面前, 谨慎地问:“怎么样啊?”

  燕羽说:“没怎么样。”

  燕回南扬声:“就他妈该这样!儿子,别人越是希望打倒你, 你就越是应该站稳了让他们好好瞧瞧。妈的。都是一帮垃圾。老子儿子这么优秀, 他们连你脚趾头都够不上!”

  燕羽没讲话,往嘴里塞了口米饭。

  “来, 吃菜。”

于佩敏给他碗里舀了勺豆腐和莴笋, 又往火锅炉子里放鱼片。

  因天气冷, 炒菜易凝结,家里一般吃火锅。

  桌子中央热气腾腾,花花绿绿的配菜围绕四周,看着有些不真实的温暖。

  吃到半路,燕回南又说:“这天真他妈冷。过会儿吃完了,去水汇蒸个桑拿,按个摩。也带小雨去玩——”

  话音未落,燕圣雨举着儿童饭勺:“耶——”

  燕羽没什么兴致:“我不去。”

  燕回南脸色微变。于佩敏先开口,柔声劝:“圣雨明天要走了,带他去玩一下,你也放松放松。”

  “你们去吧。我不想去。”

燕羽说,“我不吃了。”

  他刚放下筷子,燕回南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忍着火:“你想干什么?”

  燕羽看他:“你又想干什么?”

  燕回南眼睛一瞪,于佩敏拉住他,说:“他上次都没好。”

  燕回南这下怒了,人唰地站起来,指着燕羽:“老子没动他!他自己,他故意摔的!老子真他妈——”男人面颊涨红,“怎么没摔死你!”

  燕羽说:“你别叫救护车啊。”

  燕回南一双筷子砸他饭碗上,飞飚开去,掉在桌上地板上乒乓响。

  燕圣雨吓得目瞪口呆。

  于佩敏冲燕羽急唤:“你少说两句,妈妈求你了!”

  燕羽不说话了,起身要走。

  燕回南开口:“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

  室内一下很安静。桌上的火锅炉子发出咕咕声。

  燕羽问:“是什么?”

  “同性恋!”

  于佩敏尖叫:“你别说了!”

  燕回南:“你是不是同性恋?!”

  燕羽这下扭头看他了:“我是不是,你不知道?”

  “老子就是不知道了!”

燕回南几乎抓狂,“女朋友你不交,浴池你不去,按摩你不肯,KTV也不行,老子是真不知道你他妈脑子里装的什么!你哪怕做点儿正常男人该做的事证明一下!别人会这么看你?!”

  燕羽单薄的肩膀颤了一下。灯光白得刺眼,火锅的水蒸气雾蒙蒙一片悬在半空中。他有些摇摇欲坠,很荒谬。

  他站稳住,突然抓住面前的饭碗朝燕回南砸去。

  但他并没有砸他,而是他身后那面墙。

  瓷碗碎裂,发出一声爆响!

  燕回南跟于佩敏惊怔。

  燕羽一字一句对他说:“我倒希望我是。”

  “你他妈——”燕回南陡然间大步上前。

  于佩敏死命拦住,他一手扇在燕羽太阳穴上,力道不轻,打得燕羽头歪了过去。

  燕回南恨铁不成钢:“不是你就做出点样子来给人看看!老子脸都让你丢尽了!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你把陈慕章脑袋砸开花时候的脾气呢,去哪儿了?!”

  于佩敏哭叫:“你打他干什么?!孩子也不愿意!”

  燕回南:“他不愿意,老子愿意了?!好说歹说,他听过一句没有!”

他满眼通红冲燕羽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啊?你说,你到底要我跟你妈怎么样你才舒服!你才好?!”

  燕羽看着他,很安静,忽唤了声:“爸爸——”

  燕回南一愣。男人像是感受到什么,周身的火气一瞬消散,竟有些慌张。

  而这时,燕圣雨终于“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幼童的哭声刺破灯光与黑夜,像从很远的记忆里传来,撕心裂肺。

  燕羽恍若未闻,声音很轻,像一缕游丝:“妈妈……”

  于佩敏微颤:“嗯?”

  “你们放我走吧。”

他说。

  燕回南双眼呆滞,不吭声。

  于佩敏愣了愣,眼泪一瞬涌出:“不行。”

她摇头,泪如雨下,“不可能!怎么可能——”

  她捂住嘴,哽咽不成声,想伸手碰他。可他一下避退开,漆黑的眼里闪过一丝刻骨的痛,他说:“让我走吧。我太疼了。就当我对不起你们。”

  “不行!”

于佩敏呜呜直哭,“绝对不行!”

  她乞求般朝他伸开双手:“儿子,没事的,都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好不了了。吃多少药,看多少医生,住多少次院,都好不了了。”

他摇头,眼里只剩空茫,“只有你们不肯相信,不肯放手,但我没有一天不想——”

  “不行!”

于佩敏凄声打断,泪如雨下,母亲执拗地张着手想要抱他,“燕羽,会好的!你看看妈妈,你看看妈妈——”

  燕羽躲开她的手,步步后退,他别过头去,不肯看她。他像是无法呼吸了,弯下腰,手撑了下膝盖,低头时,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在地板上。

  他猛地直起身,踉踉跄跄扑到房门口,人进去,砰地关上房门。

  燕圣雨还在嚎哭。燕回南胸膛起伏,走过去一下把他拎起来抱住,说:“小雨太吵,我带出去了。你看着他。”

  屋里消停了;屋外,孩子的哭声远去。

  渐渐,只剩自行车轮的声响在巷子里一阵接一阵。

  于佩敏轻敲两下房门推开。

  燕羽的房间一片黑暗,只有书桌前亮着一盏台灯。

  和往常不同,桌上没有铺开的白纸,燕羽也没有伏案作业。

  他坐在桌前,一动没动。

  灯光投射出圆圆的一团柔白,辐射至暗处。燕羽的影子黑黑长长的一条,悬挂在天花板和墙壁之上,像某种凶兆。

  于佩敏放了杯温水在他桌上,连同药盒一道。

  她在他身边蹲下,轻声:“你爸爸就是性子急,但他心里是真为你好的。他只是不希望你输。他希望你能努力,打败阻拦你的一切。你一定能赢过他们。妈妈也觉得你可以的。你那么棒,那么厉害,一定可以的,是不是?”

  燕羽望着虚空,不知听也没听。

  过了会儿,他将药盒打开,里头的一堆药片倒出来,就着水一次又一次,全吞了下去。

  ……

  周六这天,黎里在马秀丽超市点了一上午的货。

  中午她收到秦何怡的消息,说晚上有个演出机会。黎里应下后,下午待在家里练架子鼓。

  秋槐坊这边到了周末总是很吵闹。巷子里小孩儿玩轮滑的,捉迷藏的,又叫又嚎;货郎来来往往,卖橘子的、收头发的、维修家电的,吆喝不断;还有邻居喊门的,叫嚷的,闲话大笑的,起起伏伏。

  黎里的架子鼓奏在其中,扰不了民,倒别有一番奇特风味。

  玻璃窗上夕阳泛出橘黄时,黎里下楼去喝水。

  糯米香弥漫了整个客厅和小院,作坊里头机器音不断:“你有一单新的外卖,请注意查收。”

  黎里端着杯水喝,绕进作坊,说:“那个人渣今天不在家?”

  何莲青正往打包盒里装新蒸的糯米糕,隔着柜台递给门口的顾客,说:“一共9块。”

  她回头:“打麻将去了,晚上不回来吃饭。”

  黎里:“那头尖叫猪呢?”

  “在外头玩滑板车。”

何莲青说完,道,“你别这么叫他们。”

  机器音:“支付宝到账,一十二元。”

  “我还有更难听的。”

黎里说着,随手划一下店里的接单,意外看见一个熟悉的地址。

  她放下水杯,说:“我现没事,送几单货吧。”

说着点了自行配送。

  ……

  黎里飞骑着摩托车,在附近的街区里七弯八绕。很快,车上只剩最后一单外卖。

  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飘出炒菜香,行人渐少,狗都回家了,只剩贪玩的孩童挤在一起拿父母的手机刷着短视频。

  黎里骑到秋杨坊二十三巷时,几家妇人收着晾在绳上的衣物,天上只剩了孤零零的黑线。

  她看看天,吸一口气,摩托停在17号门口。

  院门紧闭,大门紧锁,每扇窗户都是幽暗。

  屋里没人。

  黎里看了眼外卖单子,才发现上头备注着:“放院门口。”

  袋子里是五斤糍粑,一斤汤圆,一盒桂花糯米糕。糍粑和汤圆倒不要紧,但那桂花糕……她伸手一摸,还是热的。

  她拎着那袋子,下了摩托,想放门口,又不太甘心。正想着,

  “黎里。”

身后一道清淡的男声。

  黎里回头。燕羽一身黑衣,立在最后一丝霞光中,面容白皙,目色墨染。他背着琵琶琴盒,朝她走来。晚风吹着他的黑发,在眉眼处撩来拨去。

  黎里捋了下耳边的长发,才匆忙抬了抬手,说:“你家……下的单。但家里没人。”

  “可能是我妈妈买的。”

他说,朝她伸手。

  她将袋子递过去,指头不小心触碰上。他的手指很温暖,不像那一晚冰凉。

  “骑车很冷吧。”

他温声说,“下回戴个手套。”

  “还好。”

黎里搓了搓冰凉的手指,心是热的,她问,“你妈妈很喜欢吃糯米哦。”

  燕羽默了默,说:“是我喜欢吃。”

  “哦。”

她指一下,“里面那个桂花糕要尽快,冷了就不好吃了。”

  她说完,又看了他一眼,而他也在看她,一双丹凤眼在四合的暮色中清漾漾的。

  她不自在地指了下摩托:“送到了。我先走了。”

  燕羽推开院子门,却说:“一起吃吧。”

  黎里愣了愣。燕羽微微抿唇,走进院子。

  她低头拨一拨手中的车钥匙,随他进去。

  燕羽将背上的琴盒取下来靠墙立着,坐在台阶上。

  晚风吹着樱树最后的枯叶往下落,纷纷撒撒。

  黎里坐去他身旁,问:“这株樱花是什么颜色?”

  “白色。”

燕羽望了一眼那枯枝,“但花梗是青色,很多人以为是梨花。”

  “我家院子里的就是梨花树,到了春天很漂亮。”

  他从外卖袋子里拿出那盒桂花糕,递给她。

  她拣了一块,看见一旁他的琴盒,问:“你平时在哪个琴房练习?”

  “不在琴房。”

  “哪儿?”

  “我外婆家。”

  “哦。不会扰民?”

  “不会,你要是去看看就知道了。”

  黎里咬着桂花糕,一下没接话。

  院墙外有小孩儿飞跑而过,脚步声踢踏。谁家的辣椒炒肉味飘了过来,香喷喷,油滋滋的。

  黎里说:“如果这里的老师教不了你,那其实去不去学校也没关系。尤其是乐艺,虽然老师水平比江艺高点儿,但学员太杂了,乌烟瘴气。”

  燕羽嗯一声,说:“统考没两周了。你准备得怎么样?”

  黎里:“还行吧。统考要求也不高,应该没什么问题。跨年后的校考才烦。”

  燕羽:“为什么?”

  黎里看他:“因为我很差啊。”

  燕羽一时没言语。

  那时,天光已经暗下去了,人的面目变得不太清晰。燕羽看着她的眼睛,却并不能分辨她的情绪。

  黎里已一瞬扭了头,利落地说:“你头发要剪了。”

  燕羽低头摸了摸:“嗯,明天剪。”

  他捧着桂花糕的手又朝她递了一下。

  她没拿,说:“要给你吃完了。”

  他说:“没关系。”

又加一句,“我也吃不了那么多。”

  她于是又凑去拿起一块,不想这一块跟旁边那块粘得很紧。她的手扭了两下,扭不开,又不好将两块都扯起来,人一下就尴尬了。

  她保持着和他凑近的姿势,眼睛盯着扭来扭去却死缠在一起的两块糕,余光却见他的嘴唇近在咫尺。

  甚至瞥见风吹着她的头发撩在他下巴上,他缩了一下。

  她有点急了,轻声:“你帮我一下呀。”

  话音未落,才见他刚好也已伸了手,顿了顿。

  黎里:“……”

  简直要命了。捻一块糕,捻得胸口发热,脸颊发红。

  他伸了只指头,轻摁住底下那块。她这才拉开,坐回去,手里举着那块糕,不知如何处置。

  巷子里传来当当的脚步声,吱呀的车轮声,汽车声,在暗夜中混杂一团。

  燕羽听见,说:“我爸妈回来了。”

  黎里一愣,一下将那块糕塞进嘴里,咕哝:“我走了。”

  说话间,人已起身,看了他一眼。

  燕羽迎上她警惕而紧张的眼神,见她脸颊因含着糕而鼓了个小包,一下微弯了唇。

  他轻点了下头。

  光线暗淡,他微弯的眉眼却是清晰的。黎里心跳一漏,匆匆走出去,上了摩托,飞驰而去。

  她一路驶过琉璃街了,才龇牙叹气:刚才她应该回一个微笑才是啊。

  ……

  燕羽开了大门,亮了灯,拎上琴盒进屋。

  不过十来秒,燕回南和于佩敏回来了。

  于佩敏在门口跺脚:“唉哟这天气,冷死了。燕羽!今天随便吃点,妈妈给你做白菜煮糍粑好不好?”

  “嗯。”

他从房间里出来,去桌边倒水。

  燕回南却往外头望了一下,说:“送货的又是黎家那个疯丫头吧,一天到晚冷着个脸。跟谁欠她似的。”

  于佩敏说:“人家又没惹你。”

  “她一家的疯子。我嫌晦气。她那个妈也是,成天愁眉苦脸,我说她家的霉运都是她招来的。”

  燕羽放下杯子,说:“那你家的霉运是谁招来的?”

  “你消停不了一天是吧?”

燕回南说,“你说谁招来的?老子是不是交代你无数遍,别成天摆这副鬼样子?你就不能跟其他小孩一样活泼点,多笑笑?啊?日子都这么好过了,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

  于佩敏拉他:“你别说了——”

  “今天不是我惹他吧,你怎么专说我不说他?”

燕回南道,“老子赚钱养家累死累活的时候没说过一句不舒服……”

  手机铃声打断这一切。

  她接起来一听,脸色大变,挂了电话便说:“回南你做饭吧。我回趟店里,出事了。”

  “行。怎么了?”

  “哎呀,就兰姐跟王安平那事儿,被何莲青发现了。在店里头闹呢。”

于佩敏拉上羽绒服拉链,忙跑出门去。

  而走到房门口正要进屋的燕羽听到这两个名字,回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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