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0 三人下了台, 掌声仍在鸣响。 崔让率先朝燕羽伸手,说:“纪念初次合作?”
燕羽迟疑一下,同他简短握了手。 候场的其他各类演员, 目光热切追寻着燕羽,架势如围观明星。 “这就艺校那个燕羽?”
“人奚音附的, 你去网上搜。大神!”
“超级大神。”
“江州居然有这么牛的人。”
有演员拿着手机想上前同他合影, 但犹犹豫豫, 没敢靠近。 燕羽表情很淡,正把琵琶放回盒子。他一旦在人群中, 就容易散出疏离感,莫名拒人。 待他套上羽绒服, 背上琴盒。黎里过来问:“去当会儿观众?”
“好。”
两人换回衣服,到观众席右翼预留的演员区找了位置, 燕羽将琵琶盒放到地上。 “你琴盒挺好看的。”
黎里刚说完,手机震动。何莲青发来一大串微信。她拍了照片。女孩身着黑色暗纹旗袍,手臂灿白,打鼓的姿势充满了力量美。
滑到半路,冒出一张燕羽。许是何莲青被少年的演奏感染, 不禁拍下了这张。 幕布为黑, 木椅为黑, 身着黑衣的少年怀抱琵琶,左手在上, 右手在下, 十指嶙峋如覆雪的松枝;手背上,根根手指连着筋络突起, 像蕴力的爪。定格那一瞬, 他昂着头, 望着空中某个看不见的地方,苍白的脸上悲怆而怅然。舞台的灯光点亮了他黑玻璃般的眼睛,里头似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 黎里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震了一下,仿佛明白了他所说的乐者的神韵,一时间剧场消了音。 她扭头看身侧的燕羽。他已半滑落进椅子,微垂着头,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养神。台上的灯光照得他脸上时明时暗。 手机里还有几张她跟燕羽崔让一起谢幕的照片。何莲青刚好拍到燕羽和她对视的一幕——抱着琵琶的少年和握着鼓棒的少女相视而笑。 妈妈:「里里,妈妈看到了,真棒。妈妈先回家了,你玩得开心。你哥哥一定看见了。」 她又说:「你爸爸也看见了。」 「以前他说,我丫头打鼓好帅,好开心。让她一直打下去。」 「今天他在天上看到,知足了。」 台上舞蹈节目结束。周围掌声起,灯光暗下去。 手机屏幕的光变得刺眼,妈妈的文字在模糊的水光中放大。 黎里不动声色拿袖子摁了下眼睛,把手机收好。 新上的节目是小品,逗得前后排哈哈大笑,笑得连排的椅子在震动。 黎里靠着椅背,在欢笑的人群里无动于衷。待演员谢幕,她才回神跟着鼓掌。身旁,燕羽一个激灵,猛地抓了下椅子。黎里回头,燕羽还在睡,眉心狠皱,像在做恶梦。 “燕羽。”她立刻摇他手臂。
他猛一下睁眼,眼神惊愣,呼吸微促,过了好几秒才缓过来。 “你不舒服吗?”他稍稍坐直,模糊地嗯了一声。 “要不回家?”
燕羽揉揉眼睛,低声:“也没有特别不舒服。可能饿了。晚上没吃饭。”
黎里在口袋里掏了掏:“我去。出门换了衣服,巧克力在那兜里。”
她起身:“走吧。”
“去哪儿?”
“带你吃东西。”
…… 秋槐坊最南端,靠近蓝水河公园的巷子占据地理优势,开了排小商铺。售烟酒副食的、卖成人用品的、开小旅馆的,中间夹杂几家小饭馆烧烤铺子。外头瞅着油腻不洁,上不得台面,味道却是一等一的绝。 黎里跟燕羽走上台阶,进了标哥烧烤店,里头已坐满人。这么冷的冬夜,这时候还在外头宵夜的多是年轻人。有大专技校卫校的学生,也有附近娱乐场所上班的。 两人样貌太出众,尤其燕羽还背着个琵琶琴盒,气质凌然。一进店,就不少人朝这打量。 黎里找了门口一个小桌。燕羽将琴盒取下立在墙边,坐在背对街道的位置。黎里本想坐他对面,又嫌跟邻桌背对背太挤,便坐在侧边。她松开半丸子,散了头发,随手抽出塑胶封的菜单:“我吃烧烤。你胃不好,给你点个鱼吧。他家的鱼汤火锅很好吃。”
黎里说完看他。 燕羽点头:“好。”
“想吃什么鱼?”
燕羽瞥一眼菜单:“黄骨鱼。”
黎里叫来老板娘:“来个黄骨鱼火锅,鱼要四条,最小最嫩的,加豆腐。嗯,莴笋也加。烧烤要这些打勾的,一杯温开水,一罐雪碧。”
黎里点完菜,见燕羽盯着桌上的菜单出神,但眼睛亮得出奇。 她没管他,掏出手机上Q。年级群已刷屏,讨论上千条。有人在燕羽表演后上网搜了他,才知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大神,各种信息往群里砸。当然,直观上最震撼的还是近在眼前的今晚的演出。 播音班xx:「燕羽大神NB!崔让NB!」 舞蹈班xx:「给燕羽跪了,羽哥太有魅力了!」 器乐一班xx:「我现场看的,哈哈,美术班的朋友电视上看的,简直羡慕嫉妒恨。」 美术班xx:「我就是那个朋友!啊啊!大神那只手,扇我耳光都愿意。来吧!打我吧!小声,他到底是不是……我真的好喜欢他。」 器乐一班xx:「裤子穿起来吧你!诡计多端的零。」 美术班xx:「还不准人暗恋了嘤嘤,我给我男神画图去了。」 表演班xx:「我妈完全不懂,都说弹得好,最好的一个节目。」 声乐班xx:「黎里好美啊,我女神。老毕是不是给她表演机会太少了?」 编导班xx:「黎里台风好棒,飒!」 甚至王思奇那帮人都心服口服地说了几句:「燕羽真的神!」 黎里只随便扫一眼了,看谢菡的消息:「我里宝好酷好飒好美!!!出道吧姐姐!」 她还发了张黎里和燕羽谢幕时对视的画面:「磕到了。我的CP发糖了!」 黎里回了个无语的表情。 她看见燕羽的对话框,把妈妈拍的独照发过去,一抬眸,燕羽不知什么时候回神了,正静静看着她。 黎里被看得莫名垂下眼,给他看手机屏幕:“我妈妈拍了一张你的,发你了。”
燕羽看她手机,并没有要拿自己手机细看的意思。 “你爸爸妈妈来了吗?”
燕羽摇头。 “为什么?”
“不是什么大演出。”
“哦。”
她不讲话了,从筷筒里抽出一次性筷子,撕着包装纸玩儿。
燕羽见状,想了下,说:“黎里,你今天打得特别好。”黎里定了一两秒,没忍住,很轻地扬了唇角,扭头看店外的夜。 隔壁店烧烤架上的油烟被冷风吹过来,淡青色一片,飘着香味。灰暗的巷子那头是错落的平房,枯枝之上,有远处夜空隐匿的霓虹。 又听燕羽说:“你校考报的什么学校?”
恰好烧烤端上来,黎里问:“你不尝尝?”
燕羽看了几秒,摇头。 黎里拿起一串牛肉,说:“河大、誉大、岚艺。”
燕羽问:“没想过去帝洲?”
黎里抬眉:“帝音?想什么呢?”
“帝洲艺术学院,有音乐系。它们流行乐专业的师资水平和岚艺差不多。”
哪里差不多?黎里挑眉:“高不少呢。”
“你可以试试。”
燕羽说,“我觉得你值得更好的。”
黎里正咬着鸡胗串,眼神朝他斜过去。她眼睛本就漂亮,黑白分明,今天又画了睫毛眼线眼影,目光愈发灼灼。 但燕羽很反常地没有避开,他直视她,目光隐有力量:“以你的水平,备考再努力点儿。不是问题。”
黎里一下将眼神收回,没应答。 “你可以再想想。”
燕羽说,“报名四号截止。”
黎里刚喝了一口雪碧,有些意味不明地瞧他:“你连什么时候截止都知道?”
燕羽没讲话,刚好巷子里涌来一阵冷风,他回头看了眼,把衣领往上拉了拉。 老板娘来了,摆上酒精炉,架上汤锅,黄白色的鱼汤缀着翠绿的莴笋和白嫩的豆腐,撒上葱花,香气四溢。 燕羽拿汤勺将葱花搅进汤里,先给黎里盛了一碗。 黎里接过来,热气腾腾的碗里一条小鱼,豆腐莴笋都有,汤也鲜白。她喝了一口,味道鲜美;冬夜都不那么寒凉了。 燕羽喝了口汤,放下汤勺,用筷子剔着鱼背上的肉。他低头吃鱼的样子看上去竟有点乖,只是不知为何,黎里总隐隐觉得今晚的他比平时多了点距离感,但又会有猛一下拉近的违和感,说不清。 “味道怎么样?”
“和我们学校外面那家一样好吃。”
他说完改了一下,“奚音附。”
“你很喜欢吃黄骨鱼?”
“很喜欢,我妈妈经常做。今天中午我爸爸也做了。”
“早知道你中午吃了,就不带你来这儿了。”
燕羽摇头示意没事。 “奚市这道菜也这么做的?”
“嗯。我8岁转去附小,爸爸妈妈送我去奚市那天,在学校外面吃了黄辣丁。那个店做得特别好吃,很普通一个家常馆子,鱼汤金黄,里面有豆腐,莴笋。那时候我家做鱼汤不放这些,我以为这是种什么特殊做法。那天很开心,觉得奚市很大,想留下去。下午,我去了学校,我妈妈就走了。”
燕羽说,“那时候我还很小。现在想想,像过了一辈子。”
“你现在也没多大。”
黎里说,“奚音附是个什么样的学校?”
“学生和老师比这边厉害很多。”
“技术吗?”
“各方面。不过崔让挺厉害的。”
“他听到你这么评价,估计很开心。”
“你也厉害。”
燕羽说。
黎里吃着烤香菇,音量低了点:“怎么又说到我身上?”燕羽放下勺子,看她:“我说过,你乐感、节奏、表现力都很好。只是正规、系统又刻苦的训练不够。如果遇到好的老师,兴趣或动力再浓一些,会脱胎换骨。”
黎里咽下嘴里的香菇,没说话,仰头把最后一点雪碧灌进去,回头:“老板娘,再来一罐雪碧。”
燕羽点到为止,没多讲。 他吃完一碗鱼汤了,说:“我去下洗手间。”
“嗯。”
接下来几串烧烤,黎里食之无味。 刚才他说起帝艺,她表面无谓,心底却起了涟漪。 说实话,要说完全不想去争更好的,不可能。今晚,她头一次真真切切体验到了音乐的快乐。酣畅又痛快,她很久没有这么快乐了。原来,她也是可以优秀而飞扬的。 太燃了,太爽了。今夜的舞台像是把隐藏在她心底最深处的残留的一丝炙热给点燃;像是攀爬到了她从未去过的、所有人都说不属于她的、而她也绝不可能到达的高处,看到了她“这种人”从未见过的、在那些人眼里也不配见到的风景。 她甚至疑虑,这些年,她因被老师打压而痛苦迷茫失去方向、渐渐忘掉乐趣、盲目苦苦挣扎甚至差点自暴自弃,值得吗? 她掀开又一罐雪碧,喝了一大口。 燕羽回来坐下,她眼都没抬,问:“多少钱?”
燕羽没答,黎里瞟他一眼。 燕羽说:“八十。老板抹了零。”
黎里说:“你再喝碗汤。”
燕羽刚舀好汤,黎里说:“我过会儿转你四十。”
燕羽起先没说话,夹起一片莴笋了,说:“我请你吧。”
“为什么?”
“你帮我了。”
“帮你什么了?”
“我缺一个架子鼓手。”
“你,燕羽,缺架子鼓手?”
“嗯。缺。”
“缺小提琴手吗?”
“啊?”
“你怎么不请崔让吃饭?”
燕羽张了张口:“……” 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巷子经过,车胎碾出一串干燥而清脆的碎响。 “行了。快吃吧,跟我说话,一片莴笋夹到现在都凉了。”
黎里抿着雪碧罐口,扭头看店里头别处,嘴角忍笑。
燕羽低头吃鱼,耳朵微红。 黎里瞧着,有点心痒,也不知怎的,忽就伸手碰了他耳朵边边一下。 男孩耳朵滚烫,女孩手指冰凉。 燕羽刺激地一缩,抬头,有那么点意外,但并不慌乱,更无排斥;甚至都没问她干嘛。 黎里耸肩,摇摇手里的雪碧罐,说:“假雪碧,有酒精。”她的脸因晚上演出而化的妆还在,美得不可方物;唇勾一抹淡笑,看上去自在随性又无牵无绊。 燕羽明白了,说:“决定报了?”
黎里刚要说决定了,眼珠一转,却不答反问:“燕羽,你是不是想让我报帝艺?”
燕羽低头吃鱼,没讲话了。 黎里:“呵。”
他只好说:“我觉得你适合。”
黎里道:“你不说?那我……” “想。”
他说。
黎里没忍住笑意,问:“为什么?”燕羽不讲话。 “好吧。”
黎里放过他了,说,“那里很好吗?”
“好。”
燕羽说,“比奚市好。”
“行。那就一起去帝洲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