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快些凿……不是那里……”

  “这里……废物……”

  陆空星伏在窗台上,偏过头,白发流水般枕在臂弯里。他从这里向下看,能看到院中的情景,三个黑影正在那里围着一辆马车忙忙碌碌,不时传出压低到极点的骂声。

  “脑子……猪……呸……”

  从未损伤过的身体,无论是目力还是耳力都好得离奇,因而无论院中的那些人再怎么压着声音,他们之间的对话全都被陆空星听得一清二楚。

  虽然那些叽里咕噜的人在凿的是他明天要乘的马车,虽然那些人原本的职责是护送他现在却暗中下手,陆空星依旧一点都不生气。

  他还依旧沉浸在一种魔幻感当中。

  他好像……

  重生了。

  陆空星是上半夜醒来的。

  醒来前的时刻里,他感到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舒适,只有精神之中一片嘈杂。他听到弦歌,铃鼓,剑佩声,海潮声,山鸟鸣,明月浮在云海上的声响,似是有人渺渺茫茫地对他说着话……

  【怎会……】

  【原是如此……】

  说话声静了一瞬,最后这纷纷扰扰尽数化作一声近乎哽咽的叹息。

  【……是我来迟了。】

  陆空星骤然睁开眼,先是一阵剧烈呛咳,喉咙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杯鸩酒的腥甜气味。咳过之后,他慢慢坐起身,有些茫然地环顾身处的这个房间。

  房间略显窄小局促,甚至称得上简陋,木方桌上有一壶冷茶,还摆着一碟干裂的点心。

  这里……

  不是西山行宫。

  不是将他圈禁了十九年的西山行宫。

  窗户没关,微凉的夜风与月影一同投入略显窄小的室内,一只白蛾在屋中飞旋,静静歇落在窗口处。陆空星的视线追着那只白蛾,身体不受控制地坐起下床,等双脚触到地面的时候,他再度意识到——

  他的腿也是完好的。

  他立刻决定起来走两步试试!

  生命的最后几年,陆空星颇读过一些神仙玄奇、狐鬼怪谈之类的杂书,他推断,自己此刻的情况应当是传说中的重生还魂。

  说来也好笑,他的前半生一直殚精竭虑为大昭王朝上下奔走,学的是经济政论,办的是大事实事,而在被圈禁之后,他手边却只剩了游记话本,之前的那些所谓正经的东西,统统从他生命里剥离了。

  被忌惮他的皇兄剥离了,而西山行宫成了关押他的牢笼。

  他确实再也不用出门办差了。

  但他也再也不用出门了。

  什么地狱笑话。

  站在床边踱了几步,陆空星轻轻叹了口气。他点燃桌上烛台,看到桌上的茶壶下压着一张字条,于是伸手抽出。字条上写着几行诸如茶水点心各自供给数量的文字,边角有一个速记的潦草日期,是驿馆常用的记录款式。

  前世为皇兄办事,再纷乱隐晦的账簿都查过不知多少,所以陆空星轻易就辨认出了这个日期。

  原来他回到了这个时候。

  在未遭逢那几件坏事坏了身体前,除了耳力目力,陆空星的记忆力也很惊人。此刻身体完好无缺,他当然记得这个日子。

  他如今应是在前往皇都鹿临城的路上,正住宿于驿馆之中,再行一日,便能抵达皇都外的西山行宫。

  他会在那里略做整顿,之后进宫,面见他血缘上的父皇与兄弟。

  然后开启……

  开启他为期近十年的被嫌弃被鄙视奋力投诚奋力办事、再加为期十九年的被踢开被圈禁最后被一杯毒酒赐死的多彩的一生。

  回想起那噩梦般的上辈子,陆空星的瞳孔微微颤抖。

  这多彩,一定是某南方州省吃蘑菇的那种多彩。

  正因为有那样的前世,意识到自己重回少年时的陆空星,根本不像其他重生者一样欣喜若狂,企图把握好自己这失而复得的新的一世。他的心早就在前世就灰透了,就算天赐机缘从头来过,他也只会在心里疯狂检索周围有哪个山头适合遁入空门。

  其实陆空星也有过贪心的想法,但凡他再早重生一个月……不,仅仅需要半个月就足够。只要来接他回宫的人尚未启程,半个月时间,足够让他“突发恶疾”“猝然离世”。

  只可惜他现在已经接近皇都,那么宫中的那个决定,应当早就做下了吧。

  这样一来,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离宫的事,需要从长计议。

  陆空星趴在窗口忖度,院中的小声争执似乎也到了尾声。那个矮矮胖胖的身影一屁股拱开另外两个影子,嘴里骂骂咧咧,看起来是打算亲自动手。

  陆空星起身,他也该下去结束这场发生在夜晚的暗算了。临出门前,他的手下意识抓起了一件搁置在床榻上的旧衣,就要往头上罩。

  陆空星怔了一下,这个动作并非由他的意志主导,而完全是他年少时身体的本能。

  他已经习惯了一旦出现在外人面前,就要用东西罩住自己的白发,以免引起恐慌。年少的他曾经幻想,或许这样,那些人就会忽略他的样貌,与他亲善地交往,而已经重生归来的陆空星用数十年的吃蘑菇人生证明——

  没用。

  无论他怎么小心讨好,他的人生还是很蘑菇。

  那他为什么不把毒蘑菇塞进别人嘴里去呢?

  陆空星手一松,外衣终于找回了自己原本的作用,安然落在他肩膀上。夜晚风大,他要好好保重自己现如今年轻健康的身体,就从加一件温暖的外衣开始。

  他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过人的耳力还在持续捕捉院中的对话。

  “两个废物,这点凿车轮的小事都做不好!”

  压低声音叱骂的人,陆空星记得是宫闱司副使周顺,也是迎陆空星回宫的这些人中官职最高的。其实从领头人是名宦官这点上看,他这个所谓的九皇子,岂止是不受重视,分明是在被羞辱。

  被骂的宦官有点委屈。

  “可是副使,凿到将断未断的程度,也太难了。小的下手没有分寸,万一整个断了……”

  那未免闹得有点难看,九殿下毕竟是天家血脉。

  周顺浑然没有自己是个难搞甲方的认知,一屁股把那名宦官挤开,干脆自己动手,口中恨恨的。

  “咱们出发前怎么跟如妃娘娘保证的?务必要让这一路都顺不起来,事还不能闹大,得从一点一滴细枝末节上着手,到时候回宫跟圣上一说……”

  一旁的宦官见不用自己干活,连忙让到一边讨好道。

  “那九殿下灾星的名头可就坐得更实了!副使英明!如妃娘娘英明!”

  陆空星悄悄靠近的脚步停住了,他变得面无表情。

  破案了,他就说怎么前世这一路上那么倒霉。行李遗失就算了,路上风餐露宿,到哪里不是缺这少那就是各处不合适,遇到过土匪,也遇到过盗贼。

  最倒霉的还是前往西山行宫的那一程路上,天降暴雨,他乘坐的马车在路上侧翻,抵达行宫的时候整个人狼狈不堪,第二天就起了高烧,进宫面圣时尤带病容。

  原来是因为这几个内鬼。

  原来是因为宫中有人早下了指示,只是他没想到那个人是待他亲善的如妃。

  陆空星本想在车轮被凿坏前提醒一下,这件事便算过了,现在他有点生气。

  不声不响地等着三个人把车轮凿成会在路上断裂的样子,陆空星才缓缓靠近。他身量轻,脚步于是也轻得几乎听不到,如云或雾那样轻轻飘近。

  或者,像鬼吧。

  他忽然觉出自己这头白发的好处来,那些人以此为借口厌他,却也同时畏他,就如眼前的周顺。他记得周顺胆子不大,也很害怕自己的白发。

  陆空星伸出他少年时的这双手,向后,抓住了因休憩而散落在身后的长发。手中的触感蓬松而柔滑,他两手将一部分长发抓到两侧来,月华闪动,他的长发也如天上月色一般皎白无瑕。

  月影移动,更多银光洒满院内,映照他微微低垂的紫色瞳眸。

  ——他在蓄力!

  周顺忙完了手上的活,看看自己的成果,深觉满意。干完活,他才发觉已经是深夜了,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飕飕,虽说身边有人陪着,周顺依旧感觉心里有点发毛。

  毕竟是刚做了坏事,可别被人发现,快回去吧……

  周顺仓促一侧头,视线中立刻撞入一抹显眼的白色。陆空星趁机抓着两把白发,猛然倾身吓唬道——

  “嗷!”

  “砰”的一声,是周顺一脑袋把车轮上裂缝撞得更大的声响,紧接着,他撞鬼般的惨叫响彻庭院。

  扒在陆空星窗外的白蛾差点被声浪震掉下来,爬动着挪了一个位置。

  嗯,“嗷”得还挺凶,倒不用他出手了。

  就是变飞蛾还是有点危险。

  变个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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