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的阵法已经布设完毕, 陆文昭本想返回皇宫,继续陪在陆空星身边,不想却接到了从瀛洲来的加急传信。
【陆先生, 您快回来看看吧!大事不好了!】 莫不是风雪侵蚀又加重了?还是向外蔓延了? 他也正好要请留守瀛洲的仙人帮忙测算下一处阵法的方位,确实需要回去一趟。 仙人瞬息间幻化为披挂飘带的白鹿, 在鹿临城上空踩着云向下望了望, 确认陆空星现在是安全的。他又隔着层云望向西山行宫, 那里正有人要往皇宫来。 西山行宫之中,常青背着包袱, 正在拜别老宦官。 他平日里满脑子钻营心思,此时此刻眼中却也含了泪, 向着老宦官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老宦官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了, 他把常青扶起来,叮嘱道。 “进宫之后,没有我护着你,你可得收起那些钻营心思,免得被人捏住把柄。”“是。”
常青哽咽地应道。
“另有, 咱们爷俩都得记得, 是谁将你带进宫的。”“这些年在西山行宫, 咱们求了多少贵人?多少所谓的贵人又怎样拿了好处就抬腿走人?只有九殿下,唯有九殿下, 把咱们这些卑微阉人的请托记在心上, 替你谋了个好前途。”
常青已经泣不成声。 “孩儿都记得,一刻都不曾忘。这回入了宫, 必定为九殿下肝脑涂地, 万死不辞。”
老宦官终于也没忍住, 两人抱头痛哭了一番。叙别情的时间已经过了,常青擦擦眼泪,转而安慰老宦官。 “爹,走之前,孩儿还想再去拜拜。”
老宦官自然懂他是什么意思,面色凝重地点点头。 “拜拜也好。”
两人来到一间宫室前,正是陆空星数月前居住过一晚的那间。此刻窗口开着,能望见桌上玉瓶中插满海棠花枝,粉白玲珑,花色可爱。 老宦官与常青都没敢进入这间宫室,而是在门槛之外就跪了下来,对着里面盛放的海棠花恭恭敬敬拜了几拜。 实在是……不能不拜啊!这海棠花被九殿下交给他保管,已过了两月,居然依旧盛放如初! 何等仙迹! 而且,自九殿下离开,这间宫室内无需打扫,依旧不染纤尘! 仙迹!是仙迹! 九殿下必是人间真仙,常青进宫跟着九殿下,便是积德修福。老宦官倒不指望他们父子两个能因此飞升登仙,更不敢跟仙人讨要什么灵药法宝,只是若他们伺候尽心,仙人愿意给点…… 能得长寿也好哇! 拜拜,多拜拜。 求仙不如求九殿下。 空中的白鹿见此情景,轻轻踏了两下前蹄。陆空星的聪慧永远会超越他的想象,无论是学习仙术,还是处理凡人这些冗杂事务。 陆文昭敢肯定,就算他没有传授给陆空星仙术,陆空星也能将这些宫中事务全数处理好,只是可能会劳累些。除了对权势欲望太淡,陆空星实在是不折不扣的帝王之相,这也是陆文昭没有选择一开始就将对方强行带走的原因。 红尘帐温软,权势巅醉人。若陆空星其实更喜欢那样的生活,不管不顾将对方带走,他便成了罪人。 毕竟,红尘亦有妙处啊。 白鹿沮丧地垂了垂耳朵,又下意识绕城一圈搜了一遍商歌,这才腾上高空,直奔瀛洲而去。 风雪呼啸。 寒意如万千根针,直直刺入身体,这样的环境中,就算是仙人也会感到不适。白鹿踏着雪风,吐出白汽,披挂在身上的飘带都有些冻僵了。 他一用力,突破雪障,降落在遍地苍白的瀛洲之上。 “陆先生!您可算回来了!”
有两名仙人急急向他飞来,飞得近一些,才看清他们竟是两个头生兔耳的小孩子,满身璎珞铃铛,叮咚作响。 大一些的男孩白兔耳柔软,垂在肩膀上,语气也平和持重。 “陆先生,我等知您在外守护星主,轻易脱不得身,只是这事过于离奇,恐与星主有关。”
另一个小一些的女孩跳起来,头顶黑兔耳竖得直直的,嗓音甜脆,惊慌之余又带着些惊喜。 “是这样的,陆先生!我和哥哥在瀛洲,找到了花!”
……花? 陆文昭就是一怔,瀛洲陷于冰雪已经多少年了?仙人们多半已经受不得严寒,陷入长久的沉睡,未有几个有皮毛的还能保持清醒。 陆文昭多方查阅典籍,才知晓风雪乃反映着星主的心境。 知晓的那一刻,他独坐瀛洲高台上,眼前是纷飞的大雪。 所以他才恨,他恨藏了星主的红尘,更恨不能及时找到星主的自己。星主可能是红尘中的任何事物,他踏遍三山五湖地寻找,就连地上一片石板都要掀开来看一看。 而在每一次外出找寻后,他疲惫地返回瀛洲,只见漫天风雪。 ……一定很痛苦。 ……一定过得不好。 ……一定心中荒芜,彷徨无措,偌大瀛洲,才开不出半朵花来。 可是现在,两只小兔子跑来跟他说,瀛洲开花了。 “我数了的!有三个花骨朵哦!”
黑兔耳直直立着,小姑娘骄傲地对陆文昭比划道,“发现它们之后,我跟哥哥就立刻造了栅栏,将它们给保护起来了!大概有这么大,还看不出颜色……”
“团团。”白兔耳的男孩子有点无奈,“你不用这样比划,我们赶快带陆先生过去看一眼,比什么都强。”
“明月,你不兴奋吗?是花哎!花!瀛洲多少年没有花了呀!”
陆文昭能理解团团的兴奋激动,吗,更沉稳些的明月其实也只不过是强装镇定罢了,就连他自己,在听到瀛洲开了花的时候,也有那么一瞬间,眼眶微烫。 就如同给他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努力,都评定了最高的一等。 陆空星因为遇到他而感到开心幸福,于是瀛洲就开了花。 跟着两只蹦蹦跳跳的小兔仙,陆文昭来到了那三朵花前。岂止是加了栅栏,明月和团团宝贝得这三朵花跟什么一样,还给盖了精致的小棚子,装饰了小铃铛,三朵花骨朵就在金铃铛底下,长得不是很规整,东倒西歪的。 倒叫陆文昭想起陆空星的睡姿。 没想到花也长这样。 “就是这三朵。”
团团压低声音,好像怕把花给吓死了。 “现在还是花骨朵,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哥哥说,开放的花可能会托着星主有执念的东西,真好奇啊,究竟会是什……啊!要开了!”
她顿时激动地揪住了哥哥的衣袖,三位仙人屏气凝神盯着即将绽放的第一朵。 只见第一朵花伸了个懒腰,倒是毫不拖沓,一下就打开了,花心托着……呃……一块方方正正有甜香的东西。 “这个好像是……人间的点心?”
明月有点不确定,毕竟他也很久没有去人间了。
没想到星主居然喜欢吃点心!到时候让星主尝尝他们神仙的点心! 两只小兔仙完全不敢动,倒是陆文昭,一俯身就将花心里的点心拿了起来。 ——并塞进了嘴里。 蜜豆馅。 明月&团团:“啊啊啊啊啊!”吐出来!瀛洲主!坏!吐出来!!! 陆文昭略微以袖掩口,嚼嚼,只感到自己的心情一点点变得轻飘飘的。 蜜豆馅,就是他先前在马车上给陆空星变出来的那种馅料,没想到被牢牢记住了,还开成了花。 在小兔仙泪汪汪的注视中,第二朵花又徐徐绽放开来。这次他们两个吸取教训,重点防着陆文昭,生怕他又拿起来吃了。 “不过这次结出来的东西好像不能吃……”明月喃喃道,“这是什么?硬硬的,金闪闪的。”
陆文昭:“……” 蜜豆馅带来的感动消散,他没眼看地转过头去。 “是金子。”
所以还是很喜欢金子的是吗!点石成金可真是教对了! 陆文昭现在已经不能预测陆空星的第三朵花会结出来个什么了,是另一块金子?还是另一块点心?正当他思索之时,第三朵花骨朵伸了个懒腰,“嗖”地向地底一钻,不见了。 三位仙人:“……” 正当他们要掘地三尺找花骨朵的时候,陆文昭突然感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微微一动。他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然后突然,离地几厘米。 巨大的花将他托了起来,他就站在花心。 陆文昭:“……” 他懂了,受陆空星的第三个执念影响,这第三朵花—— 结小鹿! * * * 风平浪静的东海上,一道白浪由远而近。分开浪花波涛,只见一条数十丈长白蛇正疾驰于海面之上,所到之处,潮水翻涌。 随侯在爬。 他爬爬爬爬爬! 猛爬了一会儿,依旧没有看到岸边,随侯疑惑地用尾巴尖挠了挠头。正好在这时,他看见一条黑龙从海面上掠过,布着雨掀着浪,几艘凡人的渔船在浪涛中彷徨飘摇。 他在旁边瞅了一会儿,见渔船马上就要被风浪淹没,黑龙在空中发出得意的笑声。他直接游到黑龙身旁,在黑龙懵逼地看向他时,一尾巴将对方抽翻进海里。 黑龙脑壳磕在海底,又翻着肚皮浮上来。渔船好不容易见风平浪静,连忙转舵撑帆,仓皇回港。 “谁?谁敢打扰你龙爷爷的兴致!谁……” 黑龙破口大骂,然而当他看清浑身仙云缭绕的白蛇后,立刻哑了声,讨好地甩动起尾巴。 “不知是仙人在此,小龙无状了。”
随侯用他淡樱色的蛇瞳翻了个白眼。 “那些凡人有没招惹你,作甚淹死他们?商歌都不管你们的吗?”
“是小龙之过!求您宽宏大量,饶过我一回吧!”
说完,随侯自己反而陷入了思索。他想起上次商歌来让他帮忙解读残药的事,结合眼下出身凤麟洲的黑龙出来兴风作浪,种种迹象表明,商歌怕不是已经在人间停留了很久。 哦对了,普通龙凤一类,并非仙人,只能说是异兽。凤麟洲上,凤凰麒麟数以万计,哪里能个个是仙人呢? 只有真正问破私心,方能成就仙人之体,登崇高之境。 看着瑟瑟发抖的黑龙,随侯替蓬舟处理蓬莱事务多年,自然不会因为对方看着可怜就心生怜悯。白蛇从海中抬首,望了望远去的小渔船。 “仗力欺人,罪过不小,按理说应由你们州牧来罚你。不过既然我见了,你便先偿些罪过吧。”
“那些渔船所在的渔村,一年之内,不得有人没于风浪。你去守着,等你们州牧回来,再做定夺。”
黑龙连一句反驳都不敢有,连连应声,缀在那些渔船身后离去了。 “等等。”
黑龙吓得夹起尾巴,只听面前的仙人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要登海岸,得往哪个方向走啊?”
路痴没救! 望着白蛇分水游走,黑龙沮丧地缀在渔船后,即将开始自己行善积德又劳心劳力的一整年。忽然,他想起什么,又看向白蛇离开的方向。 那位仙人,他似乎认得的。 那是蓬莱的仙人,龙王之子,灵蛇随侯。 在黑龙指引下,随侯总算登上了海岸。登岸之后就太方便了,不像大海上苍苍茫茫不知方向,随侯想着要先去凡间王朝的都城,他很有自信,这一回一定不会迷路哒! 他爬爬爬爬爬! 翻山——越岭—— 横渡——大江—— 爬到最后,随侯发觉周围越来越荒凉,也越来越冷了。 随侯:“……” 糟,他这是爬到哪儿了? 荒山野岭之中,白蛇摇身幻化,化为人形,他挎着自己的小药箱,垫脚左右张望。蛇瞳突然一亮,他看到了一名打柴的樵夫。 “……老人家。”
樵夫擦了把汗,一抬头,只见一名白衣青年正站在他面前,一身前朝服饰,带着药箱,向他浅浅而笑。 “不知此处往鹿临城,还有多远?”
樵夫沉默了。 “可是,此处是雍州啊。”
随侯:“……” 上联,确实没爬错。 下联,但是有爬过! 横批,又得爬回去! 樵夫只觉眼前清风拂面,白衣青年便消失无踪。他正害怕着,忽然发觉自己多年不灵便的一条腿,居然也能使上力了! 樵夫自知遇仙,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群山连连磕头。 “多谢仙人!多谢仙人!”
随侯郁闷地从崇山峻岭间立起脑袋,望向近处的雍州城。他只是扫了一眼,就不感兴趣地继续爬走了。 雍王府内,茶水尚新。 此处地势高,玉兰花刚刚吐蕊,洁白凛冽,自有一番春日风骨。雍州王陆宵练坐于玉兰花树下,他同样承继了陆氏皇族的绝佳容貌,看上去约莫三十余岁,腰间佩剑,眉目冷峻,气度凛然。 面向残棋,他凝眸思索,趁这空档,坐在棋盘对面的幕僚笑道。 “听说日前,王爷前思后想,还是给入宫的九殿下寄了一封信,现在理应送到了吧。”
“我略有后悔。”
雍州王说道,“皇兄此番召小九入宫,甚为蹊跷。我只怕是冲着我来的,反而连累小九。”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九养在我这十几年,我未曾看望过他几次,也没能让他穿上锦衣华服,吃上珍馐玉食。若他再因我受牵连,我心甚愧。”
幕僚也叹了口气。 “王爷不必太归罪自身。您要是三天两头去看望九殿下,只怕宫中来的明枪暗箭早害得九殿下夭折了。华服美食亦是如此,太过关怀,九殿下反而会被视作您的软肋,更早接回宫去受磨难啊。”
“您每季给九殿下安排干净新衣、安静住处,又让他随城中富户一起饮食学习,这些九殿下一定都记在心上,就算入宫,也会惦念您的。”
雍州王依旧没有展颜。 “小九纯善,进宫之后,怕是会受委屈。”
他望向头顶玉兰花,就会想到那个养在雍州十几年的孩子。他从不觉得白发紫瞳有什么不好,生而有异,倒像天赐。 更重要的是,那孩子还有一颗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 他想起当年,小九不过七八岁年纪,安静乖巧,也听他安排从不来轻易寻他。那年大雪,陈家阖族获罪下狱,他与幕僚在山上别院反复推演,欲救又不能救。 “王爷三思啊!若此时进言求情,恐惹陛下不快。”
可是,陈家有罪,却不至被灭满门。陈家家主曾做多件义事,他甚为钦佩,现在却要为自保,违心地保持沉默了。 外间忽然传来声音,幕僚利落地合上各种图纸,向外问道。 “王爷正议事,是谁打扰?”
“是……九殿下来了。”
陆宵练心中一紧,他推门而出,就见大雪纷飞中,站着个小小的裹着斗篷的身影。对方呼着白汽,抬起那双晶莹紫瞳,因为一路冒风雪上山,斗篷已经全打湿了,冻得唇色青白。 他当时大怒,正要问责伺候九殿下的人,那白发的孩子却轻轻拽住他衣袖,小声说道。 “皇叔,小九知道不能轻易来见皇叔,所以小九说完就走。”
陆宵练只得将自己的外衣解下,临时披在这孩子身上。陆空星喘了几口气,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书信。 “小九听说,陈家阖族获罪,全族男丁问斩,女子充入教坊。”
“可是小九又听说,陈家家主,乃是义士,义士血脉不该断绝,族女不该蒙祸。更何况,当年父皇欲将小九与母亲一同赐死,是陈家家主谏言,保住小九性命。”
“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陈家家主,曾为小九抱薪,更曾为天下人抱薪。”
“小九同书院先生,学了文章写法。求皇叔,将小九书信送入宫中,劝谏父皇。”
那孩子的紫瞳之中,映着雪上的流风。他不怕触怒皇权,满心为义士言,这样的一双眼瞳,让陆宵练既感骄傲,又羞愧难当。 羞愧于刚刚犹豫要不要上书进谏,骄傲于这养在雍州的孩子心思如此赤诚。 他无妻无子,却得一个小九。 “……当时我心想,这孩子,分明也是在为他人抱薪啊。”
陆宵练将棋子放下,玉兰花投下细碎的影。
“只盼日后天无大风雪……” “莫要冻僵了这颗赤子之心。”幕僚亦是当时的幕僚,闻言唏嘘不已。 “王爷莫担忧,宫中很快就会有回信了,九殿下聪慧,必无碍的。”
两人正说着话,平地突然起了一阵风。先是微风,然后变作大风,接着狂风大作,天昏地暗,一团巨大的云影浮现于雍州城上空。 身处狂风中心,陆宵练身边的棋盘已经被打翻,幕僚大惊失色,拼命往陆宵练身上扑来,欲替他挡。 “王爷小心!这妖风诡异!快快进屋躲避!”
云上玄鸟带着信件,听到这凡人将他刮起的狂风称作妖风,小鸟脸上全是不高兴。 识不识货啊!这是仙迹! 不过让商歌满意的是,就算被狂风剧烈吹刮,雍州王依旧站在庭中,身形下压,一手按在腰间玉龙剑上,神情戒备。这无畏无惧的模样,倒确实勉强够当星主的皇叔。 他愈发逼近地面,风声愈大,陆宵练依旧昂然无惧。只是当他蓄力到接近极限时,狂风忽而一停,接着,一封信被凭空吐了出来。 “噗!”
陆宵练下意识地抓住了这封信,当看到信封上“皇叔亲启”几个字后,瞳孔紧缩。 小九竟这么快就给他回信了? 刚能站起来的幕僚:“……” 求求了!重点是这个吗!这个送信的方式是不是太神奇了啊!您都不害怕的吗!那么大一阵妖风啊! “不过是怪力乱神之事。”
陆宵练向来不信这些东西,他拆开信封,映入眼帘的内容让他嘴角微微上扬。
“好,放心了。”幕僚也算作从小看着小九长大的长辈,所以陆宵练很慷慨,他还将信件转给幕僚看。幕僚嘴角微抽,他是知道王爷写了一封“饭否”然后离谱地八百里加急送出去的,九殿下会回复个什么,他还真有点好奇。 幕僚定睛一看,只见信纸上也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 【已饭。】 幕僚:“……” 你们叔侄俩挺有意思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