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寿……冷寿……”
高台之上, 暗色纱帘飘舞,端坐高台上须发皆白的老者横一柄拂尘在膝,闭目念咒。呼声越急, 他的咒语便念得越急。 那幽幽冷冷的呼唤声在高台外游荡了一圈,像只野兽环绕高台蹑步而行。 纱帘飘舞得愈发不宁, 忽而百千呼声从四面八方一齐响起, 高台上的老者眼帘一颤, 拂尘用力一挥,勉强架住了向他挥来的利爪。 “冷寿!你莫不是要背信弃义?”“答应我们的东西, 答应我们的金丹,什么时候给!”
扑住冷寿的巨大野兽毛色枯黄, 它咧开尖尖的狐狸嘴,口涎几乎要滴落到冷寿脸上。冷寿深深皱眉, 暗道一声野兽就是野兽,面上却不得不安抚一笑。 “妖君莫急,原本这个时候,已经取了些血肉回来给妖君拿回去复命了,只是有人干涉, 耽搁了。”
黄狐狸半信半疑。 “什么人干涉?有我等助阵, 你还怕他不成?”
“那人是我同门师兄弟, 我二人曾一同在山中修道。只是师弟性情贪婪尖刻,受不得山中清苦, 早在百年前就下山入世了。”
“哦?”
听了冷寿的解释, 黄狐狸倒是有几分理解。凡人天性贪婪,兄弟阋墙亦不少见, 何况一同修仙悟道的师兄弟呢。
“所以, 他法术比你强?你拿他没办法?”冷寿面容微微紧绷, 他不愿承认这个,可是为了从黄狐狸手中得到力量,他忍着屈辱承认道。 “正是如此。而且我猜测,我这师弟很可能也是冲着金丹来的。”
黄狐狸当即大怒。 “竟敢抢夺我等的东西!看我去将他咬死!骨头都嚼碎吃了!”
冷寿连忙阻止。 “若是打草惊蛇,反而不好。更何况这等小事,何必劳动妖君亲自出手?只消妖君再给我些法力……” 黄狐狸回过味来,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嗤笑。 “你是怕我转头又看上了天资更好的你师弟,转而冷落了你吧?”
他伸出长长的指甲,把玩着冷寿的拂尘,“你的这份贪婪狡猾,我倒很喜欢。放心,只要是为了金丹,你可以提任何要求,但是——”
黄狐狸化为一阵黑色的旋风,从高台四周吹刮而去,阴恻恻的余音犹在。 “若你到时候交不出承诺的金丹,群英会不会放过你!”黄狐狸遁去后,冷寿又闭目念了一段咒,面上浮现喜色。 重生以来,他动了种种手脚,甚至暗中为如妃提供巫蛊之物,只为了让九皇子比前世更快地跌落尘埃中,好更容易被他握于掌心。 然而事与愿违,九皇子虽提前入宫,却没有慌乱之下行差踏错;老皇帝在提起九皇子时,居然也多了几分犹豫;更有必然会扳倒九皇子的巫蛊之祸,居然也让对方反将一军! 冷寿到底是方士,不擅勾心斗角,只能想到这些旁敲侧击的小手段。而这些手段竟然全都失效了,这令冷寿思考起一个问题—— 或许还有别人重生了。 难不成是徐元符吗?不然,醉心访仙的他,为何会到宫中来? 好在,他终究依靠前世的记忆,提前得到了群英会之中妖怪们的力量。纵使徐元符重生,他也不惧! 黄狐狸化作一阵妖风,从灵台刮出来,左看看右看看,像在寻找什么。他听见旁边草丛发出轻微的声响,顿时一尾巴抽过去,一只红团子狼狈地滚落出来。 “红狐,你藏什么藏?”
黄狐狸嘲笑道,“我早说了,这皇宫是冷寿亲自邀请我们进来的,还给了我们国师玉牌,什么龙气帝王气的,就难伤我们的身,你怕什么?”
那红团子身上的毛毛长得很蓬,尾巴也蓬,要不是头顶还立着两只狐狸耳朵,完全就是一颗圆润的球。听了黄狐狸的话,他抿抿嘴。 “都说在外不可过于张扬,你将妖力肆意借给凡人,就不怕惹来仙人注意吗?”
黄狐狸顿时尖声大笑。 “仙人?仙人才不管人间事呢!一群顶没私心也顶没意思的家伙,只知道龟缩在仙山上,多少年不见了。”
“你要能让我见个活的仙人,我倒立把尾巴吃下去!”
尽情嘲笑完,黄狐狸用指甲尖挠了挠耳朵。 “冷寿要我们助力他战胜他师弟,你留在宫里守着点。我在城中看上了个新寡的小娘子,准备附个员外的身去寻她。”
小红狐脸上浮现清晰的怒意。 “我只是随同来学习的,你将活计全丢给我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向着你呢。”
黄狐狸哈哈大笑,“宫中多好啊,宫妃娇嫩,宫女柔顺,不拘看上哪个,寻个侍卫上了身就可去试试。哦对了,可别附身那些宦官,什么用都没有。”
小红狐更加生气,但黄狐狸骤然翻脸,伸出利爪把他按在爪下。 “别给脸不要脸,让你守着你就守着!”
小红狐不如黄狐狸强,他努力挣扎了几下,最终只能含恨低头,发出求饶的“嘤嘤”叫声。黄狐狸这才满意地松开他,又拍了一爪子,这才化作妖风离去。 小红狐挣扎着起身,抖抖满身凌乱的毛。一块玉牌从头顶天空中掉下来,砸得他“嗷”一声。 他快气死了,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收起这块国师玉牌,有这东西,只要不作死去挨皇帝的边,他在皇宫中将畅行无阻。 不过,这是小红狐第一次跟着族中长辈下山,还是来到了这富丽堂皇的皇宫,瞧瞧四周景物,倒是别有一番新鲜。他短暂地不去想被黄狐狸欺压的事,新奇地到处闲逛起来。 红狐身形飘忽,路过一处开满浅色花朵的宫殿,他蹲在台阶上仰头看,“琪花殿”三个字赫然在目。 琪花,他知道的。 相传那是只开在仙山上的玉树之花,花色皎洁如玉,不识人间寒暑春秋。人间宫殿叫这名字,倒是有趣,他要进去看看。 然后红狐就看到,穿着宫装的女人拿着块破布,藏到床下又拿出来,嘴里念念有词。 “究竟是怎么放进来的……究竟是怎么放进来的……” 是不是有病? 红狐继续游荡,他鼻尖捕捉到一丝血腥味,心中一动,推开窗扇钻进了下人房中。 被褥上,正趴着一名气息奄奄的宫女。之所以采取趴着的姿势,是因为这宫女背上全是可怖的鞭伤,就算敷了些廉价的药粉,宫女的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花团锦簇的皇宫中,果然也少不了这种事啊。 红狐踮起爪子,来到了小宫女面前。他垂眸凝视对方,在自己声音里加了些幻惑,沉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被打成这样?”
红佩昏昏沉沉,听着耳边的问询,只以为自己在梦里。她气息微弱,慢慢说道。 “我叫……红佩……” 红狐一挑眉,名中带“红”,倒是与他有些缘分。对方的话未说完,红狐比之前专心不少,竖着耳朵听前因后果。 “我……蒙九殿下大恩……偿清债务……” “如妃娘娘欲害九殿下……我去报信……被抓住了……” “九殿下……可安好……” 她说到这儿,红狐就明白了,当下扯出一个讥讽的笑。 “倒是个有恩必报的,只是你现如今命不久矣,还惦念别人呢。”
他起身走了几步,可能是先前被黄狐狸欺负一顿,他此刻有些郁郁,听了红佩的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你为那九殿下豁出命去,对方或许都不知道,到头来,死的只有你。我族中长辈都说了,凡人最是凉薄,那些个皇子王孙,更是凉薄至极,哪里会在乎你这个小宫女。”
“红佩,你如今这副模样,不后悔吗?”
伤重的小宫女沉默许久,久到红狐以为她已经虚弱到无法回话,她才一字一顿,坚定地回应道。 “报偿恩情,红佩不悔。”
“可你要死了。”
红狐惊讶极了,惊讶之余,他还有点愤怒,“若没有遇上我,你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死,孤零零一人死在这里,还说不悔?”
不是说凡人皆凉薄,怎么还有甘愿为别人去死的呢?这大大超出了红狐的认知。 “不悔……” 红狐听得怒气升腾,只觉这宫女傻。他露出獠牙,威吓对方。 “你若后悔了,我立时救你!这样也不后悔吗?”
“不……悔……” 真是个傻子啊! 红狐暴怒,他纵身扑向对方,一头扎进对方身体里,嘴里怒声道: “我倒要瞧瞧,让你死心塌地的,是什么样的王孙公子!”
——然后红狐就见到了。 天光洒落,陆空星率人推门而入,口中唤着小宫女的名字。 “红佩!”
如见仙人。 透过宫女的眼睛,红狐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白发紫瞳的少年。对方来得实在及时,就算他不上红佩的身,红佩也应当能及时得到救治。除此之外,那双晶莹紫瞳中的担忧和焦急之色,令红狐忽然发觉,原来小宫女的付出并非愚鲁。 因为是承了这样一位公子的恩情啊。 红狐突然想起了自己来过凡间的姐姐,姐姐白狐除了每天撕心裂肺地对山谷喊“臣妾真的是白狐啊”,余下的时间也会跟他说说话。她说,自古以来,他们狐狸就喜欢王孙公子。 他又想起统治族中的玄狐说,凡人有什么好,那些气度高华的仙人才妙呢。 可是……可是没人告诉他…… 这两个捏在一起可怎么抗啊! 狐狸耳朵尖上的毛毛都炸开了,他附在红佩身上,红佩的意识已经陷入沉睡,无法提供什么沟通交流上的帮助。在经历艰难的大脑干烧之后,他就这个趴着的姿势,扭扭捏捏地垂下睫毛,学着族中哥哥姐姐们的模样,羞涩道: “多谢……多谢九殿下相救。”
陆空星:“……” 破案了,肯定不是红佩本人。 他也没看错,红佩头顶确实趴着东西,就是这趴在红佩脑袋上的狐狸—— 好生做作! 哪有他的小鹿清爽! 知道有异,而且他现在掌握的仙术无法解决,陆空星没有轻举妄动。他让人先平平稳稳地将红佩抬回他那里,从太医署请来的医官已经等着了,先把红佩治好再说。 人抬进去,陆空星不太放心别人,自己亲自把大门关上,落锁。 生平头一次见狐狸精,先妥善关起来,等陆文昭来了,他就可以近距离观摩了! 啊,当神仙真好,总有这么多神奇的事物在前面等着他。 红狐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瓮中捉狐,他被凡人皇子的白毛迷得五迷三道,晕乎乎地替红佩疼了一场,上好药,就开始眼巴巴地向窗外看。 什么时候来看他呀。 他刚才表现得还行叭? 陆空星遣退了常青等人,在落锁的门口焦虑地踱来踱去。陆文昭今夜来得有些迟啊,万一狐狸精反应过来跑了可怎么办! 要不要他先把对方点成金狐狸防止逃跑?可是红佩怎么办? 陆空星倒也没有等太久,他耳尖一动,越发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由远及近的蹄声。 在他微微一愣之际,白鹿已经从墙外直接跃入,依旧是披挂飘带的美丽模样,嘴里还衔了一段皎洁如玉的花枝。 正是琪花。 陆空星用桃花给他补了衣袖,一时之间,陆文昭几乎想不出要怎么回礼才好。既然陆空星那么喜欢小鹿,他就变回小鹿来见他,还从蓬莱又薅了一支琪花,拿给陆空星填补花瓶。 对此,琪花倒没有骂。 蓬莱主蓬舟骂得非常难听。 轻灵一跃过了院墙,白鹿踏着骄傲的小碎步来到陆空星身边。沐浴在陆空星惊喜的眼神中,他一低头刚要送花,忽然鼻尖动了动。 然后白鹿呆滞抬头,锁定了陆空星的宫室偏殿。 两汪眼泪浮现在白鹿眼底,他跺了两下前蹄,一扭头,哒哒哒拔腿就跑。 狐狸精!!! 我只是出门一趟,你竟在家养了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