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反戈一击, 晋侯骑虎难下,犹如被架在火上烤,一时间进退维谷。 莲夫人脸色煞白。 身为氏族一员, 被家族选中侍奉国君,她绝不缺乏心机手段。林珩的话有多骇人, 她心中一清二楚, 也知道自己根本承担不起。 “公子珩, 你休要血口喷人!”
她必须为自己辩解,不能担下勾结上京的罪名, 否则家族必遭大祸,“我从不知你服用何药, 如何能设计害你?”
莲夫人力持镇定,无论如何不承认谋害林珩, 甚至反咬一口,指责他陷害污蔑借机杀亲。 “你归国当日鞭笞庶兄,借口玉堂殿严惩丽夫人,使她重伤昏迷。今日又来害我,分明是有意为之。”
莲夫人仰望晋侯, 泪水挂上芙蓉面, 愈显娇美可怜, “君上,公子珩分明是心怀怨恨, 在宫苑内肆意妄为。您要为婢子做主啊!”
美人柔弱, 泣声哀婉。 晋侯面沉似水,长袖遮挡下, 手指张合数次。最终用力攥紧, 手背鼓起青筋。 他下定了决心。 “林珩, 你胆大妄为,忤逆不孝,当……” 不等晋侯说完,莲夫人突然发出一声痛呼。 她忽然感到心悸,眼前一阵发黑。痛楚沿着胸口蔓延,她顿觉四肢发软,再也站立不稳,顺着晋侯身侧下滑,当场跌倒在地。 “莲姬!”
晋侯攥住她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 莲夫人抓住胸口,身体向内蜷缩,殷红的血浸湿裙摆,面庞却失去血色,苍白如纸。 “逆子,你狂悖无法,我必逐你出晋室!”
晋侯横抱起莲夫人,怒视面无表情的林珩,呵斥道。
林珩不见惊慌,反而认真打量着晋侯。目光中没有杀机,没有怒意,单纯的好奇和洞彻明悟。 “父君,您不为莲夫人召医?”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不是求饶,而是揭穿晋侯虚伪的焦急。 暴怒是真,担忧却掺杂水分。 晋侯动作一顿,向前迈出的脚重重落下,脸上神情变幻,定格在冰冷的厌恶。 “逆子,你有杀亲之罪,我不会立你为世子。”
既然被当面揭穿,晋侯索性不再伪装,双臂松开,任由莲夫人摔到地上。 砰地一声,莲夫人落地,差点伤到了骨头。她费力仰起头,挂着满脸冷汗,不可置信地看向晋侯:“君上?”
晋侯不看她一眼,态度漠然,竟是弃如敝履。 “来人。”
话音落下,殿门彻底敞开,一队甲士冲入殿内,长刀出鞘,刀锋直指林珩。 “公子珩弑亲,意图谋逆,拿下。”
图穷匕见,晋侯无意再粉饰太平。林珩再是巧言善辩,踏不出宫廷半步,他的话休想传入上京。 晋侯的头疾反复发作,脾气日渐暴躁。林珩归国之后,他感到事事不顺。 勋旧,嫡子。 智氏,陶氏,费氏。 国太夫人。 一切的一切令他如鲠在喉。 连番布局只为了结祸患源头。如若上京问责,杀亲之名也能应对。 听到晋侯的命令,甲士们不敢迟疑,持刀包围上来。 紫苏和茯苓立刻挡在林珩身前,袖中铜锥滑出,牢牢握在手心,右臂横胸,铜锥尖端闪烁寒光。 壮妇冲开侍人和婢女阻拦,抄起摆在殿内的铜灯,任凭灯油烫红双手,不惜以身躯抵挡甲士。 冲突一触即发,鲜血即将染红兴乐殿。 晋侯摆明要斩尽杀绝,林珩的表情依旧平静。他站在人群中心,隔着刀光看向晋侯,慢条斯理道:“父君,这才是你的目的?”
“逆子,有罪当惩,你亲口所言。”
晋侯冷声道。
“确实不假。”林珩点了点头。
晋侯眼底闪过得意,可惜未能持续多久。 “礼法有章,国法有则,我有天子授爵,不可刀斧加身。无祭天地鬼神,不问朝堂,不宣告国人,父君,你杀不了我。”林珩推开紫苏和茯苓,越过手持铜灯的壮妇,迎向甲士的刀尖,脸上没有半分惧色。 黑色双眼迎上晋侯,眼底没有半分波动。 镶嵌彩宝的皮履踏前一步,锋利的刀尖险些刺破他的外袍。 甲士下意识收手,单臂后撤收回长刀。 林珩泰然自若,顶着刀锋逼近晋侯,惬意悠然,胜似闲庭信步。 疯子。 甲士们围着他,脑海中闪过相同的字眼。 公子珩分明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晋侯脸色铁青,喝令甲士立即拿人:“还不快动手!”
“谁敢!”
叱声从殿外传来。 下一刻阳光被遮挡,身着红衣的甲士鱼贯入殿,各个手持长斧,同晋侯的甲士对峙。 国太夫人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 一身刺金红裙,腰间束玉带。发挽高髻,六枚玉簪斜插发髻两旁,上雕不同形态的玄鸟,栩栩如生,精致绝伦。 国太夫人穿过殿门,长裙下摆轻拂,似水波微漾。腰间垂挂的丝绦纹丝不动,玉饰未曾发出一声轻响。 缪良跟在国太夫人身后,看清殿内的情形,短暂松口气,很快又绷紧了神经。 辛亏禀报及时,公子珩性命无碍。 可接下来要如何收场? “君侯,你过了。”
同晋侯相隔三步远,国太夫人停止前进,开口时语带叹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晋侯神情晦暗,仍咬牙道:“母亲,逆子不孝忤逆,胆大妄为,我意逐他出族。”
“不孝忤逆?”
国太夫人似听到一个天大的消化,上下打量着晋侯,嘲讽道,“说起这四个字,君侯才是当仁不让,难有人能出你左右。”
“寡人自问不曾犯下恶行,您何出此言?”
晋侯矢口否认,脸色异常难看。
“没有?”国太夫人冷笑一声,从缪良手中取过两卷竹简,直接甩到晋侯脚下,“君侯最好看一看,想必能记起来。”
晋侯心中惊疑,目光闪烁不定。 缪良弯腰捡起竹简,恭敬捧到晋侯面前:“君上,请过目。”
晋侯怒视缪良,眼底透出杀机。 缪良不为所动,继续平举双臂,直至晋侯抓过竹简才退回到国太夫人身后。 竹简展开,残存的血腥味混着墨香迎面袭来。晋侯一目十行,浏览过全部内容,脸色愈发难看。 啪地一声,他合拢竹简,手指持续攥紧,几乎要捏碎简片。 “母亲,事不属实。”
“事情是真是假,你我心知肚明。君侯,我给你留颜面,你也该给阿珩留一线。”
国太夫人向林珩招手,“阿珩,来。”
“诺。”
林珩穿过对峙的甲士,站到国太夫人身侧。 “阿珩年少离国,在上京为质九载,于国有功。他是你的嫡子,理当立为世子。祭祀之后请君侯上书天子。若你不愿,我会亲自执笔。”
原本该由缪良传话,奈何事情突变,国太夫人索性当面说清。
“老妇上书,天子自会下旨。届时国人如何看你,天下诸侯又会如何看你,君侯自当思量。”“母亲,你果真要逼我?”
晋侯眼底泛起血丝,额角鼓出青筋,这是头疾发作的征兆。
“我不想逼你,但不得不为。”国太夫人了解晋侯的病情,见他站立不稳,立即召唤侍人,“送君侯回正殿,速召医。”
“诺。”
两名侍人躬身入殿,小跑上前搀扶起晋侯。 剧痛突如其来,颅内犹如针扎。晋侯双眼赤红,几乎控制不住杀人的欲望。 两名侍人拉不住他,差点被他夺走甲士的长刀。很快又上前四人,一通手忙脚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晋侯带离兴乐殿。 甲士护卫在晋侯四周,杜绝任何窥伺的目光。 一名侍人健步如飞,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宫道,将守在宫内的医带去正殿。 国太夫人轻轻挥手,红衣甲士退出殿门。壮妇守在门前,将铜灯放回到墙边。 莲夫人委顿在地,抱着腰腹不停颤抖。冷汗浸湿衣襟,她不吵不闹,分明猜出自己的下场。 从国太夫人出现的一刻起,她再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毒氏,你可知罪?”
声音传入耳畔,莲夫人有片刻恍惚。就在不久之前,晋侯怀抱着她,用同样的语气质问公子珩。 “国太夫人,婢子认罪。”
形势急转直下,没有翻盘的可能。莲夫人万念俱灰,没有强撑狡辩,选择当场认罪。
“谋害嫡公子,罪不可恕。幽禁巷道,终身不得出。”国太夫人下达旨意,皱眉看了一眼莲夫人的长裙,吩咐缪良,“传医。”
“诺。”
缪良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殿门后。 莲夫人强忍着痛楚爬起身,跪地向国太夫人叩首:“婢子叩谢国太夫人恩典。”
三声钝响,莲夫人额头浮现青紫。 待晕眩稍减,她仰首看向林珩,苦笑一声:“无论公子相信与否,我确实不知公子药方。毒氏擅调香,玉上异香确我所为,但是奉君上之命。毒氏同上京没有任何瓜葛。”
痛楚再次袭来,她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我鬼迷心窍,猜出玉佩用途还是送给公子。今日下场是我咎由自取。”
林珩俯视莲夫人,对她的话未做评价。 查明玉佩来自兴乐殿,他特地询问许放,对毒氏有了一定了解。以这个家族的实力,根本不可能将手伸入上京。 他曾怀疑是新氏族动手,莲夫人不过是替罪羊。 待到事情真正明朗,才发现背后推手并非氏族,而是晋侯。 一次下毒,一次相冲之物,能杀了他固然好,杀不了他,只要他踏入兴乐殿,也能设法给他扣上罪名。 “阿珩,今日之事牢牢记下,不要低估任何人。”
国太夫人握住林珩的手臂,和他一同走出兴乐殿。 两人穿过廊下,沿着台阶步上宫道。 侍人婢仆跟随在后,脚下无声。甲士分列两侧,脚步铿锵有力,似金石敲击之声。 “日后出行要带护卫,宫内宫外都不能掉以轻心。”
国太夫人语重心长道。侧头时现出耳上玉玦。同发簪一样,玉面雕刻象征越国宗室的玄鸟纹。
“遵大母教诲。”“事情尚未结束,才刚刚开始。”
“我知。”
“国君昏了头,他性格执拗,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奈何能力不济,常会钻进牛角尖。”
国太夫人深深叹息。
痼疾缠身,心狭偏执,长此以往于国不利。 晋国要定下世子,更需要英明的国君。 “祭祀之后,国君不奏请,我必会上书天子,尽早定下你的世子之位。但我只能助你到此。”国太夫人驻足宫道,侧身凝视林珩,面色肃然,郑重中透出些许无奈。 “我多年不问朝堂之事,对前朝把握有限。日后入朝,诸事只能靠你自己。”
“大母放心,我定会竭尽所能。”
林珩清楚国太夫人的担忧。 晋国朝堂不太平,勋旧和新氏族势同水火。在晋侯的放纵下,情况愈演愈烈,双方矛盾难以调和,冲突时有发生,隔三差五还会流血。 他曾对国太夫人言,有足够的地盘和利益分给勋旧。 但这只是浅层。 不破不立。 在氏族的争斗中,国太夫人和晋侯都忽略了一股力量,真正构筑晋国根基的力量。而要调动这股力量,必须在晋国变法。 林珩垂下目光,凝视宫道上雕刻的兽纹。 他知晓心中之策是何等惊世骇俗,也知会受到怎样的阻力。要排开所有阻力,他势必要拿起屠刀,或将杀得血流成河。 不知不觉间,两人行至岔路口。 国太夫人转道向南,率众返回南殿。林珩驻足原地,目送国太夫人背影良久,才踏上去往林华殿的路。 两人背向而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