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九点多钟,中央商区熙熙攘攘,华灯如织,隔一条贯穿南北游轮航行的水道,玉兰街丛荫遮蔽,亭茗会所夜夜笙歌的灯火星河,便掩映于那片闹中取幽的小叶罗汉松后。
名贵车辆鱼贯驶入车道,灿金灯带自动亮起,夹道迎送。 叶嘉宁将共享单车停放在门外,岗亭保安大哥瞅瞅墙上的时钟:“今儿来挺早,翘课了?”叶嘉宁冲他点下头:“战术性早退。”
大哥乐了:“那我战术性给你开个门。”
拱形大门至主建筑间连接一条绵长笔直的景观池,断臂维纳斯洁白矗立在尽头的圆形喷泉中央。 叶嘉宁踩着清凌涓流声快步踏上石阶,绕过喷泉池,小米正在门口玩着手机。 贴身的乳黄色方领针织衫,棕色短皮裙和细高跟之间,一双漂亮长腿在瑟瑟晚风里裸露着,听闻脚步声视线从微信聊天框抬起,锁骨上有粼粼的光在闪。 “怎么这么慢啊,等你半天了。”
原本约定时间是每晚九点半之后,今天的电话提早了半个小时,叶嘉宁翘了半节课过来的。 她仿佛没听到对方口气中的那丝不耐烦,不争论:“哪台车?”
“今天忙不过来,大家都没空,你去接一下。”
小米转过身朝里走,边将手机放到耳边听语音,一心二用地解释完,按着语音键无缝切换语调:“你就哄我吧。我人老珠黄,哪比得上人家小妹妹又嫩又靓。”
晚春夜晚尚存三分凉意,风从毛衣孔隙钻入,卷过女人婉转的娇嗔打转。 叶嘉宁出来得急,没时间回宿舍穿外套,抬眸看向眼前的旋转大门,大厅碧丽堂皇的光亮从玻璃门流泻而出,透出一种奢侈的温暖。 小米回身叫她:“走吧,我带你上去。”
叶嘉宁收回视线,迈步。 亭茗,宜港最负盛名的销金窟。 空气里浮荡着浓郁奢靡的香氛,水晶吊灯如流金,在大理石天然纹理上覆盖一层昂贵柔亮的光泽。 叶嘉宁第一次进里面来,小米带着她左穿右行,绕过迷宫似的走廊,找到一部并不偏僻但相对安静的电梯。 这部电梯用的人应该不多,只有直通三楼的按钮。 小米拿着手机语音讲个没完,抵达三楼,她站着没动,头也不抬地说:“前面直走碧云间,你自己进去吧,Kayla姐还在等我。”
她甚至没告诉客人姓甚名谁,叶嘉宁有心想问,还没机会问出口,她已经将按下按键,电梯门在眼前闭合。 碧云间不难找,穿过吸音地毯铺就的长廊,三楼只有唯一的一扇门。 推开那扇厚重的软包门,靡靡音乐轰然冲出,漫天烟酒味里掺着穷奢极欲的脂粉香。 乐声混着各式笑闹尖叫,喧喧嚷嚷地闹耳朵,占据半层楼的豪华房间内人影幢幢,晃得人眼花,如果叶嘉宁对娱乐圈多那么一点关注,就能在里面发现几张眼熟面孔。 这种程度的喧闹,她的闯入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这么多人里找一个不知姓名乃至性别的客人,针海捞针不过如此。 叶嘉宁就近向一个紫色亮片裙的女人询问,“代驾?”
对方脸上一片茫然,转身问身旁其他人:“你们谁叫的代驾?”
“谁叫代驾了,这才几点就想开溜。”
“别看我,我家狗不睡这么早。”
“走错了吧,妹妹。”
有人拎着酒瓶摇摇摆摆地靠过来,兴味盎然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她的圆领白毛衣和水洗牛仔裤,“这么嫩,成年了吗。来这里找哥哥还是找爸爸?”
熏天酒气晃过,叶嘉宁屏息偏头,刚想侧身绕开,被紫裙女人扯到另一旁:“滚哈。人家是代驾,别见了美女就□□。”
她拉着叶嘉宁手臂,领她往里走:“来,我帮你问问。”
叶嘉宁的嗓音带着与包厢里的燥热靡乱截然不同的清凉:“谢谢。”
“这么乖干什么。”
女人打量她两眼,“还在上学?”
“嗯。”
“学生仔啊。学生仔还是不要来这种地方了,别看这些人长得人模狗样,我跟你讲,这是狼窝。”
“那你为什么来。”
叶嘉宁反问。
“有没有可能,我也和他们狼狈为奸?”包厢里太吵,叶嘉宁确认自己没听错:“很少有人将这种词用在自己身上。”
“那蛇鼠一窝?”
女人说完笑起来,似乎觉得很有意思,贴着闪片的细长指甲隔着毛衣捏捏她小臂的肉。 叶嘉宁瞥一眼自己的胳膊,她马上松开,手指无辜地晃晃:“哈哈,原谅我,我也看见漂亮妹妹就喜欢□□。”
这种路数的人很少见,叶嘉宁停顿两秒,中肯评价:“确实蛇鼠一窝。”
女人乐不可支,指着周围的男人说:“我跟你讲,这里面所有男人加起来都凑不齐一个良心,像你这样的小绵羊,分分钟被吃得骨头渣都不剩,遇到我你真是走运了。”
她今天不知打哪来的善心,领着叶嘉宁四处询问,帮她找人,顺便四两拨千斤地替她挡掉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但对这一包厢的食肉动物来说,这个时间才是夜晚的刚刚开始,酒都没喝几杯,叫什么代驾? 问了一圈无所获。 也许是叶嘉宁的穿着在一片精雕细琢的装扮中朴素得很突兀,身上的书卷气又过于干净,以致格格不入。 随着女人带她越走越深入,闹哄哄的环境慢慢降下些分贝,若有似无的打量从四周飘来。 包厢里侧比外面稍显安静,L型真皮沙发上松散地坐着些人,衣着都是昂贵质地。 “恒少。”
前一刻还在王婆卖瓜的女人肉眼可见地收敛,语气多了几分恭顺,她没注意,叶嘉宁在听到这两个字时蹙眉撇了下头。 “这位代驾妹妹来找人,我刚过来问了一圈,没找到人,是不是你们这边叫的?”
穿灰色衬衣的男人众星拱月般坐在中央,人群环簇,他夹烟的手指搭在身旁女人纤细裸露的肩头,一手提拎酒杯,嘴角挂着散漫又心不在焉的笑。 听到这话抬眼,触及叶嘉宁不过半秒,手已将怀里依偎的女人推开,脸上的笑容瞧着都仿佛真切了些。 “我的人。”
紫裙女人意外地回头看向叶嘉宁。 王跃恒语气堪称温柔:“下课了?”
四周的注意随之集中到这个突然出现的素颜女孩身上,听他语气立时有人起哄。 “恒少这是又换了个学生妹?可以啊。”
“还用你说,能让这逼下手的哪个不可以。”
“诶,我说恒少可以,你说谁可以呢?”
“……” 王跃恒叼着烟笑骂:“滚蛋,给我闭上你们的狗嘴,少在这败坏我的名声。”
“现在知道装贞洁了?一来就把人家琪琪推开,也不怕伤琪琪的心。来,琪琪,过来这,他不疼你哥哥我疼你。”
被推开的琪琪其实长得很漂亮,否则也不能在这种场合有资格坐在王跃恒身旁,但她除了美貌之外,还有更值得被称赞的识时务,好似丝毫没觉得不快或被人轻视,笑吟吟端着自己的杯子去了叫她的男人身旁。 “原来是恒少的人,白费我问那么多遍了。那我把人给你带到了。”
紫裙女人心想自己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多嘴劝人家远离这种狼窝,人家哪是小绵羊,人家是美羊羊。 她笑着轻轻将叶嘉宁往前推了一下,朝王跃恒的方向。 这是下意识的、促成的动作,然而叶嘉宁并没有像她预想的走过去。 她站在原地,瘦得让人觉得单薄,穿最简单的毛衣牛仔裤,马尾用一只黑色发圈束在脑后,清透脸庞映着流金灯光,双眼清明如一面鉴人的镜子。 她对那些暧昧的、赤-裸的、意有所指的谑弄视而不见,相较于王跃恒话语里的亲昵,她的语气更像是公事公办。 “是你叫的代驾?”
“代驾?”
有纳闷的目光逡巡着她。
王跃恒身旁坐着一个四肢如竹竿般细长的男人,一手捏扑克,一手捞桌上的酒,闻言刷地一下扭头,神色凝重:“你二叔下来了?”王跃恒一脚踹过去:“会不会说话。咒谁呢。”
竹竿浑不在意地拍拍灰:“那你他妈叫代驾。你不向来速度一百八十迈。”
“你懂个屁,老子遵纪守法,喝了酒当然要叫代驾。”
竹竿瞟一眼叶嘉宁,从手里抽了两张二丢出去:“你要不想开车打个电话,来接你的人能排到玉兰街外头,发哪门子的癫叫个代驾过来。”
叶嘉宁能察觉出那眼神里的不善,他根本没有掩饰。 “这还看不出来,当然是发女人的癫!”
插科打诨的哄笑声里,王跃恒并不反驳,似笑非笑地抽了口烟,青色烟雾从唇间向外溢出,他下巴朝叶嘉宁点了一点,脸偏向一侧,不知是问谁:“上次我跟你说的那女孩。怎么样?”
也是在这时,叶嘉宁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身上。 说不清跟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围观有何不同,她顺着王跃恒的视线转头。 那里有张独立摆置的单人沙发,上面坐着一个男人,款式简洁的黑色线衣跟长裤,两条腿敞开着,右手腕搭在沙发扶手,腕骨清瘦,冷白指节朝下提着杯口,琥珀色酒液在浮雕玻璃间浮动迤逦的光点。 包厢里冲天的酒气烟雾缭绕过去,他半张脸朦胧而不真切,只一道瘦削锋利的下颌线,在昏昧的光影里格外清晰。 他姿势懒怠地往后靠着,即便叶嘉宁站着而他坐着,那道由下及上撩起的视线,依然显得高贵不可攀。 盯了叶嘉宁几秒,观察,或者应该称为审视。 结果似乎不够令他满意,目光冷恹滑开。 “不怎么样。”
四个字引得其他人发笑,那些蔑笑里搀着轻飘飘的一丝怜悯。 王跃恒无所谓地笑:“得,这问题就不该问你,什么女人到你眼里都不怎么样。”
叶嘉宁收回视线,被人当面奚落也没显露什么情绪:“不需要代驾的话我先走了。”
“急什么。你走了我待会怎么回家。”
王跃恒施施然站起身走向她,“等我几分钟,嗯?”
他垂眼看着叶嘉宁说话,语气放得很低。 一些眼光越发仔细地投射过来,带着对这位能得恒少如此耐心温柔哄人的女代驾的研判与好奇。 他很会耍暧昧,尽管他才刚刚认识叶嘉宁不到两周,见面的次数不满一只手。 这不是王跃恒第一次借代驾的名义创造“机会”,亭茗这样声色犬马的场所,客人来此应酬、来此放纵、来此享乐,对年轻漂亮的女代驾起色心的,不止一个。 但他比任何一个都难缠。 他是亭茗常客,是韦总都要给三份面子的“恒少”,简而言之就是惹不起。 叶嘉宁在手机上设好计时器:“我只等五分钟。”
王跃恒挑眉看着她动作,就像在看小孩子徒劳的小把戏:“你的时间比美国总统都难约。好,五分钟就五分钟,够请你吃块蛋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