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钦时坠崖的时候, 真该死和挨千刀都吃了一惊,但事情发生的过于猝不及防,固然两人同时出手, 萧钦时也还是不可避免地落了下去。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心上人惊惶担忧的神情被峭壁掩映。 他的身影坠入云层,随着巨大的噗通声,整个人浸入了冰凉的水中。 从崖上看来翡翠般的水,到了水下, 却是淡淡的灰。 萧钦时在那一瞬间,好似想了很多, 又好似什么都没想, 他翻身自水中浮起, 真该死和挨千刀已经飞快地落了下来:“殿下!”
两人解开了绳子, 点水经过水面,一人架了一只手臂, 把他拎了出来。 萧钦时落在岸上,轻咳了一声。 “殿下怎么下来了?”
真该死确定他没有受伤, 微微松了口气。
挨千刀也往上看了看,道:“殿下像是意外坠落, 莫非是上面发生了什么事?”萧钦时也抬头去看。 头顶的天光正好自悬崖上方打下来,照在他肤色苍白的脸上,萧钦时有些慢半拍地道:“我是自己不小心滑下来的。”
这话说出来,挨千刀和真该死都不太信,但萧钦时武艺高强, 此刻也不像是遭了暗算的样子。 真该死道:“那咱们先给太子妃抓鱼, 待会儿一起上去。”
萧钦时摇了摇头, 道:“我掉下来, 她定是吓坏了,我先上去。”
两人想到那柔弱可怜的太子妃,都没什么意见。 萧钦时抓住绳子,借力往上攀的时候,头顶又一条粗长的绳子垂了下来,一个护卫麻溜儿地滑了下来,在空中跟他对视了一眼,惊喜道:“殿下,您没受伤吧。”
“没事。”
萧钦时看了看上面,道:“太子妃呢?”
“太子妃殿下吓得不轻,魔怔了似的,一直说要找绳子救殿下,方才我们过来的时候,听何小哥说她昏了过去。”
对方羸弱纤细的姿态浮现在脑中,萧钦时倏地踩在一个凸出的岩石上,抓着绳子飞身而上,几个起落之后,翻身上了悬崖。 他脚下不停,一路向着小筑疾行而去。 到了地方的时候,却发现小青小绿都脸色苍白,一脸惊惶无措。 看到他进门,两人噗通跪了下去:“殿下,殿下饶命。”
萧钦时固然残忍,但并不嗜杀,他看向两人,道:“太子妃呢?”
“太子妃……”两人互相对视,都战战兢兢:“太子妃殿下,不见了。”
萧钦时:“?”
“太子妃因殿下坠崖而晕厥,我二人便分别去煮了安神茶和拿热水,想让太子妃舒缓一下,未料未料……”小绿缩着身子,哽咽道:“再回房中的时候,已经空无一人。”
萧钦时头发有些散乱,发丝凝结在苍白的脖颈上,神色有种诡异的平静。 许是因为周身沾满了水,气质也变得阴森湿漉起来。 他沉默地抬步,走向了二楼的一个房间。 素来乖乖在门前趴着的千斤被两条发带拴在了床腿上,这会儿正委屈巴巴地趴着,见到他进来,低低的汪呜了一声。 萧钦时环顾这个房间。 被褥有些凌乱地堆在床上,柜子半敞着,里面有几件衣服不见了踪影,床头的首饰柜上,本该摆着的金叉与步摇也都消失不见。 风从两侧的窗户对流进来,吹得他浑身发寒。 他垂眸看向床边的千斤,乌眸中逐渐凝出寒冰,周身杀气四溢。 千斤开始不安地躁动,对他露出凶相:“汪——” 他抬手,五指凝出劲气,重重一挥。千斤嗷呜一声往后撤去,发带断成齑粉,它直接四仰八叉地倒向后面。 “没用的东西。”
萧钦时飞身,自后窗而去,沿着小路飞驰而去。
须臾,他停下了身影。 路旁左侧的斜坡上,密集生长的植被略略歪斜,像是有谁从此处钻了进去。 萧钦时盯了几息,缓缓抬手,内力翻涌,引得空气都微微扭曲,他重重挥袖,一阵咔咔之声,入目所及,山树咔咔断裂,远远望去,如巨浪般倾斜倒下。 正缓缓顺着斜坡往下的穆云间猛地抬头,耳闻那动静逐渐消失,他缓缓屏息。 萧钦时上来了。 比他预计的还要快。 他索性蹲了下去,沿着斜坡往下滑去,偶尔拿手臂勾一下密集的山树,稳定身体。 一众护卫因为这一系列动静而聚集过来:“殿下,发生了什么事。”“逆贼穆氏劫走了太子妃。”
萧钦时冷冷地道:“立刻封锁整个忘忧山及至方圆五百里所有城郡,挖地三尺,也要把太子妃找回来。”
消息传入西京皇城,萧不容大怒:“穆氏竟然如此嚣张,胆敢劫走我靖国太子妃!传令下去,立刻封锁我国境内所有关口,严格排查,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萧不容自靖海发家,‘靖’字,又有安宁平定之意,故而换国号为大靖。 但这话,是对外说的。 对内,他坐在高位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太子,道:“她是自己跑的。”
“是穆氏劫走了儿臣的太子妃。”
“你还在替她狡辩。”
萧不容道:“有人在山脚的农家里发现了你母后送给她的衣服,经查实,是包着一颗石头从山上滚下来的,明显有人故意借此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真没想到,这小美人弱不禁风,心思竟如此缜密,到现在,我们都无法断定她究竟还在山上,还是跑向了哪个郡县。”
萧钦时道:“这是穆氏的障眼法。”
萧不容拧着眉看了他几眼,道:“不管怎么样,她既然已经不在了,那婚事只能取消,这些日子便集中军力,把她抓回来,再行治罪。”
“是穆氏劫走了她。”
萧钦时仰起脸来,乌眸深深,道:“三日后婚事照旧,坐定穆云间是我靖国的太子妃,便是与我萧氏一体,穆氏乱臣贼子,劫持太子妃,其罪当诛。”
萧不容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将此事拖到大婚之后再告诉天下,到时借此带兵向北,朝穆氏一党开战?”
“穆氏劫走儿臣的太子妃,儿臣要将他们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他目中隐有几分偏执与癫狂,萧不容心中揣测,正色道:“穆氏劫走穆云间,是我们对外的说辞,只是为了保住我们父子的颜面,若你想以此为由对穆氏赶尽杀绝,自然可以,但你若当真如此认为……” “她是儿臣的太子妃。”
萧钦时直勾勾望着他,道:“不会自己离开儿臣的。”
萧不容眉心微微一跳,道:“为父不与你争,但穆云间逃跑是事实,她如此怠慢大靖,倘若抓到,必须杖毙,绝不能再做太子妃。”
这就是原因,如果说是穆云间自己跑的,那么罪名就是他自己担,被抓回来必死无疑,如果说他是穆氏劫走,他身为孤女,萧不容饶她,是可怜是施舍是恩赐是仁慈,天下人只会觉得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却不会说他软弱。 “穆氏劫走太子妃,就是为了破坏儿臣大婚,让所有人以为是太子妃怠慢大靖,父皇,儿臣要与穆云间成婚。成婚之后,儿臣便以此为号带兵向北讨伐穆氏,为父皇献上北境河山。”
他恭敬地向前俯身,漆黑的眸子里涌动着无边的黑潮:“请父皇成全。”
萧不容站起来,在他面前来回踱步,脸色变幻莫测。 然后他俯身,低声道:“萧钦时,你本意是想为她脱罪,是吧。”
“儿臣做一日太子,她便是太子妃,倘若父皇要取消婚事,便先罢了儿臣。”
“你当我非你不可?!”
萧不容勃然大怒,一脚踢在他的肩头,直接将人踢翻出去,萧钦时置若罔闻,重新跪下,向前拜服:“儿臣愿亲自带兵,讨伐穆氏,向父皇献上北境河山。”
“我不要北境河山!我就要杀了穆云间!”
萧不容越来越怒,道:“萧钦时,你往日执拗也就罢了,如今竟在这种儿女私事上做这种姿态,你这样的心性,日后如何能成大事?!”
“儿臣愿亲自带兵,讨伐穆氏,向父皇献上北境河山。”
“你闭嘴!”
萧不容抓过墙上挂的鞭子,重重朝他抽了过去:“你这逆子!她分明没有把你放在心上,这是对大靖的折辱!你竟还敢护她!”
“逆子,逆子!”
“是穆氏劫走了穆云间。”
不管他抽多少鞭,不管他的手抖成了什么样子,萧钦时依旧只有那一句话:“穆氏逆贼,胆敢劫大靖太子妃……其罪当诛。”
他保持着拜服的姿态,苍白的脸庞对着地面,乌发落在面前咳出的血泊之中,一字一句:“儿臣愿亲自带兵,讨伐穆氏,向父皇献上北境河山。”
“你便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向你服软的。”
身后传来声音,虞昭从后面走入,她看着地上态度恭顺的儿子,许久才道:“钦儿说的对,若叫外人得知她是自己跑的,只会让我们颜面无光。”
萧不容呼吸急促,道:“人都没了,婚事怎么办?”
虞昭看着萧钦时,语气温和:“一国太子成婚,礼数繁多,需三跪九叩,拜祭宗庙,祈沐天恩,这都是太子妃应该做的,她如今不在,你要如何?”
“儿臣愿意,替她走完入东之路,替她三跪九叩,拜祭宗庙,祈沐天恩……她要做的,儿臣都可以做,只要能与她成婚。”
萧不容听得嗤笑:”你自诩深情,她可在乎?”
“儿臣不是深情,儿臣只是……喜欢她。”
听说太子妃被穆氏劫走,听说太子妃与太子琴瑟和鸣,情投意合,她失踪之后,天子感念两人的情意,不光没有对太子妃降罪,还准许他们继续成婚…… “那太子妃是自己跑的吧?”
“当然不是!”
坊间流言四起,但依旧有人坚定不移:“以咱们陛下那个性子,若她当真是自己跑的,还能允许她继续做太子妃?”
“她一个孤女,不会武功也没有车马,能跑哪儿去?”
“要真是她自己跑的,看这个排查的程度,早该找到人了。”
“是啊,这小公主也是可怜,之前在皇宫里是查无此人,日子过得比婢子还不如,如今好不容易被新朝太子看上,眼看着荣宠无限,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未料居然又被穆氏给破坏……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
“那穆家为什么这么干?”
“为了打上头的脸呗,那小公主长在深宫,天真无害的,肯定一两句就能被哄出去,要真说是她自己跑的,那前朝那些臣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西京受了多大罪呢,传出去多不好听。”
“太子真是深情啊……自己一个人带着婚服完成了大婚所有的三叩九拜,真希望太子妃能活着回来,这俩人能好好在一块儿。”
“他们来我店里买过胭脂,哎呀那个郎才女貌的,你们都不知道多般配。”
“我敢保证,就她那张小脸儿,若真是自己跑的,绝对早就被抓回来,实在太好认了。”
…… 西京城里热热闹闹,皇宫之中却只有威严与孤冷,萧钦时着一身红衣鲜艳似火,手中捧着心上人的婚服,一步一步,走完了婚礼全程。 萧素素远远看着他认真又凝重地在三足巨鼎前跪拜,若非身旁空无一人,还真当他正牵着要共度一生之人,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 她低声道:“嫂嫂失踪,不知兄长心中是何滋味。”
尹迎风也微微叹了口气,道:“必是不好受的。”
“你说穆氏会把她带去哪儿?”
“只希望她还活着。”
入夜,太子府中红灯高悬,到处都缠着红绸与大双喜字。 飞肩正红绣金龙凤的婚服直接拖到脚下,萧钦时独自一人,脚步漫漫,回到熟悉的主屋。 他脚步一如既往没什么声音。 喜婆等人已经等在里面,她们均有些尴尬,因为没有结过这样的婚。 萧钦时在门口停下,几息之后,屋内依旧一片宁静,他开口道:“吉祥话呢。”
这太子殿下,虽然没有太子妃,但婚礼每一步却都走的极其严谨,喜婆对视一眼,硬着头皮说了几句,萧钦时听得满意了,方才嗯了一声。 几个人脚步匆匆地离开。 萧钦时走进来,坐在桌前静了一阵,然后端起桌上的酒壶,倒了杯酒。 “我会喝酒。”
萧钦时看向被拉起来的厚重床帏,道:“本想新婚之夜与你共饮,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他仰头,一饮而尽。 重重地咳了两声,素来苍白的脸上浮上淡淡红晕。 这酒有些烈了,萧钦时扯了扯领口,眼前恍惚了起来。 “穆云间……”他站了起来,一手执壶,一手执杯,缓缓来到床帏前:“穆云间,合衾酒。”
里面没有动静。 “合衾酒,穆云间……” 他伸手拉开床帏,朦胧的目光落在里面折叠整齐的喜服上,静了一阵。 缓缓蹲下去,伸手抚摸婚服上的明珠,“你今日好美……这明珠,与你甚配。”
他把脸贴在婚服上面,闭上了眼睛。 婚服上逐渐晕染出一抹暗红的水渍。 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穆云间不要他了。 她真的那么狠心,不要他了。 那日的事情那么突然,就好像一场朦胧的梦境,让他分不清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分明,前一日,她还窝在他的怀里,勾着他的脖子,温温软软。 但那只是一场骗局,她骗了他。从那日她主动亲他开始,萧钦时就觉得自己好像活在了梦里,处处都那么不真实。 直到她一头撞在他腰上,他才恍然明白了什么。 她是真的讨厌西京,讨厌他。她也从未喜欢过他,无论是接吻还是拥抱,她其实都满心不甘愿。 她不甘愿…… 萧钦时扬了扬唇。 穆云间,他不甘愿。 她吻他的时候,心情是如何的,是否满心忍耐,恨不得把他剥皮抽筋。 浓黑的睫毛缓缓舒展了开。 他长长地呼吸,仿佛在品味什么让人沉迷的东西。 穆云间,一定巴不得掏他的心,挖他的肺。 她怕不是早就把他当做了敌人……他的讨好与克制,于她来说又是什么? 她是否因为他的讨好而心动过半分?还是一直不痛不痒,不置可否? 他坐在地上,手指攥着婚服,指缝间溢出指头大的明珠。 萧钦时仰起了脸,修长的脖颈间,喉结凸出。他细细地想着,如果,他不再纵容她呢。 如果,他不再对她好呢。 穆云间说过,她不喜欢他,他那么努力地喜欢她,那么努力地对她好,可她半分都不在乎。 他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浮出一抹诡异的清明。 她不在乎他的好,那,他的坏呢? 他也许一直都想错了,也许,穆云间不喜欢别人对她好,她就喜欢别人对他坏。 脚边蹭来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萧钦时恍恍惚惚地垂首去看,千斤在他面前坐了下去,眼睛湿漉漉。 发出一声同病相怜的:“汪呜。”
“我与你不一样。”
萧钦时低声说:“我若再遇到她,定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要让她知道。”
萧钦时趴了下来,乌发掩映下,直视千斤的眼睛阴森又柔和:“恨一个人,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