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黑黝黝, 夜风吹得人心肝痛。
四个精壮男抬着猪笼往河边走。 其中一只猪笼的竹篾有些老旧,缝隙摩擦间,发出“吱吱”声。 随着声音, 有湿粘粘的东西滴在地下。 魏凌希借着火把余光看了看,滴在地下的, 是尔言断臂处渗出来的血。 他心情很沉重。 他也不想这样做的, 可为了哥哥的前途, 为了魏氏一族的前途,不得不这样做。 他决定, 过后给尔言多烧点纸钱。 还有嫂子…… 他要把嫂子珍而重之,搁在心里一辈子。 他长长叹气, 低喃,“嫂子, 嫂子啊!”一众人很快到了河边。 两只猪笼被吊入水下,沉入河底,渐渐消失不见。 李丹青知道自己正做着噩梦,但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醒来。 她隐约知道, 醒来之后, 可能是另一个噩梦。 很快, 她决定醒来。 总要,面对现实。 她大喝一声, 动了动手指, 睁开眼睛,醒了。 床帐高高撩起, 床对面, 是木头案几, 案几上面,是木头窗扇。 李丹青摸了摸脸,没有血洞,没有剧痛…… 她猛然坐起,转过头看床边男人。 男人被子只拉到腰上,八块腹肌,手臂还在。 “子蛰!”
李丹青眼眶发热,大喊一声。
男人猛然睁开眼睛,一跃而起,披衣下床,冲向门边。 门“轰”一响,被人踹开了。 一堆人涌了进来。 李丹青飞速穿好衣裳套好鞋子,拢两条发带进怀里。 一抬头,已见齐子蛰徒手夺了杨飞羽的剑,架到魏老太脖子上,又喝斥众人退后。 魏凌希正怒喝道:“尔言,放开我母亲!”李丹青娇喝一声道:“魏二郎,你为什么害我?不就想让我死吗?我这就死。”
说着,看准角度,撞向门边的墙。 跟上两轮一样,她撞进魏凌希的怀中。 瞬间,齐子蛰推开魏老太,剑刺魏凌希,踏伤杨飞羽。 李丹青却趁机抓住魏老太发髻,薅了两支珠钗, 下一刻,齐子蛰弃剑,抱起李丹青,疾奔出门。 到了大门外,解马,上马,一骑两人,疾奔。 小半个时辰后,马停在一条小巷子里。 齐子蛰抱着李丹青下马,微笑道:“不是饿了么?去老丈家吃面条罢。”
李丹青怔怔看他,又伸手摸了摸他右臂,喃喃道:“还在呢。”
“丹娘,是新的一轮,咱们都好好的。”
齐子蛰站着不动,任李丹青摸手臂。
李丹青长长吁口气。 虽然又轮回了,但好像有点创伤后激症。 若这一轮还那么惨,精神上,只怕撑不住了。 齐子蛰调转马头,轻轻拍马,看着马儿跑掉了,方又转头看李丹青。 他伸出手,抓住李丹青袖子,“嘶”一声,把溅了血的半幅袖子撕掉。 团了团,扔进一只破筐内,在旁边抓了几把土,洒在袖子上面,掩了痕迹。 李丹青则拿出发带,缚好头发,又轻声道:“转过身。”待齐子蛰转过去,她踮起脚尖,给他缚好头发。 又互相端详一番,虽还是不齐整,但已比适才好些了。 齐子蛰牵了李丹青的手,朝另一侧走去。 他们到了老丈门前。 老丈正坐院子里剥花生壳,一边悄悄把花生米塞进嘴里。 老太在择菜,发现一条虫,捻起扔给鸡吃。 吃到虫的鸡“咯咯”欢叫。 齐子蛰喊道:“老丈。”
老丈听到声音,站起迎出去,问道:“两位是?”
齐子蛰道:“老丈,我和娘子得罪了家中长辈,一大早被赶了出来,现身无分文,无家可归。”
“想问问老丈,能否收留我们,让我们暂歇歇脚?”
“歇一会儿就走,不会叨扰太久。”
李丹青则抬头,泫然欲泣,娇弱又可怜。 老太这时也过来了。 她瞧了瞧齐子蛰和李丹青。 嗬,这一对儿真俊。 且细皮嫩肉,瞧着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少奶奶。 她热情道:“进来进来,家里不大,但歇歇脚的地儿,还是有的。”
又指挥老丈,“给客人舀两碗米汤。可怜见的,一大早被赶出来,只怕还没用早饭呢。”
老丈屁颠屁颠去舀米汤了。 齐子蛰和李丹青忙道谢。 喝毕米汤,李丹青拉了老太到一边说话。 有些难为情道:“我和相公身无分文……” 她从怀里掏出从魏老太头上薅来的其中一支珠钗,递过去道:“这个给阿婆,阿婆给我们煮两碗面条。”
老太愣一愣,推辞道:“不用不用,你自己收着。面条不值钱,我请你们吃。”
李丹青又难为情,“哪,阿婆找一套旧衣裳给我,我身上这套换给阿婆,阿婆到时拿去当铺当了。”
她声音低低,“被赶出来了,回不去呢。以后要学着穿粗衣裳。”
老太点点头,“你长这样,没有大家族护着,是不能穿太好。”
她拉着李丹青进房,找了一套旧衣裳给她换上,另给她一块青布头巾,帮着把头发包好。 李丹青忖度,待会要走,再往脸上涂点灶灰,不是很熟悉的人,应该认不出她了。 她又问老太要了一件破袍子,喊齐子蛰去换上。 齐子蛰换好破衣,到院子里和老丈闲聊。 他有点贵公子落难的腼腆,打探石龙镇做什么能谋生。 老丈摇头道:“哥儿,你瞧着就是读书人,干不来粗活的。”
“还是回家,跟长辈认个错,好好过日子。”
齐子蛰为难,“想认错,也得有人帮忙递话说情。”
“我们倒是想到邻镇去,请姑母过来说情。可是母亲盛怒之下搁话,说她会派人给城守孙校尉送信,让孙校尉一见我们就拦下,不许我们出城。”
“偏姑母那个人,须得亲自去请,才请得动,书信请不动。”
“母亲那个人,须得姑母来了,才说得动。”
他低下头,“想出城,但又怕被拦住,出不去。”
“丹娘长得娇,在外间耽搁时间长了,一个照应不到,又怕她被人欺负了。”
他斟酌言词,“老丈帮我们想想,有什么法子能瞒着人,悄悄儿出城。”
老丈瞧出来了,俊哥儿确实是落难的贵公子,遇着事儿束手无策,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 他呵呵笑道:“太平时日,又不用防着奸细进出城,查的也不严,要瞒着人出城,有何难!”
齐子蛰大喜,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有些不敢置信的样子。 “老丈真有法子?可不要哄我。”
老丈摆摆手,“哄你作甚?”
齐子蛰便做洗耳恭听状。 老丈道:“进出城的大恭桶,太臭了,守城的都是挥挥手,就让人过去了,根本不检查。”
“还有半人高的鱼筐,全是鱼腥味,平素也不查,挥挥手让赶紧走。”
“你们要是不怕腥不怕臭,可以躲在恭桶里或者鱼筐里出城。”
齐子蛰摇头。 上一轮,他可是亲眼看到,守城小兵正查人家鱼筐。 平素不查,但潘雷和朱峰在,是必要样样查一查的。 他假装怕臭又怕腥,很是为难。 隔一会道:“城守认得我,却不认得丹娘。”
“老丈可否帮我送丹娘出城外?”
“由丹娘一人去请姑母进城说情。”
他搓手,“老丈若肯帮这个忙,过后定好好酬谢老丈。”
“以后老丈家中有什么事,只要我能够,一定帮忙。”
老丈拿树枝搔搔头,呵呵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吃完面条,我送你娘子出城。”
齐子蛰大喜过望,拼命忍下喜色,拱手行礼,一再道谢。 道谢毕,想了想,又交代老丈几句话。 “我们母子失和,被赶出家门这些事,是不宜往外说的,老丈还得帮我们瞒着这些事,过后也不能承认帮了我们。”
“免得我母亲上门找你麻烦。”
老丈一口答应,笑道:“放心放心,我理会得。”
李丹青站在院门朝外看,心下复盘这几轮的事。 想绕过城门的朱峰和潘雷,成功出城,难如登天啊。 但不设法出逃,季同迟早找来,到时还会连累老丈。 她正思索,听见脚步声,见是齐子蛰,便问道:“跟老丈聊什么呢,那么起劲?”
齐子蛰左右瞧瞧,这会子门外无人,老丈和老太正煮面条,也听不见他们说话。 便压低声音道:“我请老丈送你出城。”
“魏二郎和杨飞羽受伤,现下无瑕他顾。待他们报到族中,让季同出来追你,也得一个时辰后了。”
“朱峰和潘雷不认得你,趁这个时候,你先出城。”
“到了城外,找一个庙,悄悄躲着。”
李丹青问道:“哪你呢?”
齐子蛰道:“我会找一个地方躲着,待天黑,再设法子混出城。”
齐子蛰凝视李丹青,“咱们分开走,目标小,成功率大。”
他舌尖卷了卷,到底还是交代了另一番话。 “天黑后,你等上一个时辰,若没有等到我,自己设法上京。”
“上京后,去找我父亲武安侯,将我的事告诉他。”
“你且跟他说,我已跟你结拜为兄妹,请他护佑你。”
李丹青愣了愣,想来想去,这个法子好像是唯一的法子了。 她有点头痛,伸手揉太阳穴,轻声道:“你一定要出城。若只有我一人,我怕我走不到京城。”
齐子蛰正要再说,就听得老太喊他们吃面条。 两人忙去坐下,端面条开吃。 这一回,面条上面依然洒了葱花。 齐子蛰熟练伸筷子,拨走李丹青碗里的葱花。 老太见了,笑道:“老头子年轻时,也这样从我碗里拨走葱花。”
老丈“哼”一声道:“那会明明不爱吃,偏不吭声,也是服了你。”
李丹青和齐子蛰听老丈和老太拌嘴,不由相视一笑。 李丹青低低道:“希望我们也能活到这么老。”
齐子蛰道:“会的。到时我们住在大院子里,儿孙绕膝,这个喊祖父,那个喊祖母……” 他突然止话。 说的好像他和李丹娘成了一对,将来住一起,有一堆儿孙一样…… 吃毕面条,李丹青给了老太一支珠钗,道:“老丈要帮忙雇一辆马车送我出城,这银子该我出,可我身上没钱,阿婆且收下这支珠钗,要不然,我不好意思。”
老太收下珠钗,给李丹青准备了一点干粮。 老丈出门,很快雇了一辆半旧的马车到门外。 李丹青穿着旧衣,包着头巾,脸上涂了灶灰,早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她微微驼着背,压着嗓子跟齐子蛰道:“一定要出城,我等你!”
齐子蛰点头,伸手抚抚李丹青的发鬓,叮嘱道:“一路小心。”
李丹青上了马车,犹掀车帘看齐子蛰。 这一别,还能再见否? 齐子蛰看着马车内露出半边脸的李丹青,有些怅然。 这一别,或者再也见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