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被打晕,缇婴抬头,看到狭小洞中,另一头的玄衣少年。
他始终不摘风帽,洞中如此惊变,他也安然十分,不见慌乱。 寒风中,符咒可以阻挡妖怪们找到他们,却不能阻止那渗人的歌谣。 缇婴自我安慰:是妖不是鬼,是妖不是鬼,是妖不是鬼。 她定下神。 她起身绕开陈大,坐到江雪禾身畔,轻轻地扯一扯少年衣袖。 少年低头望来,缇婴咬唇,突然摊开手掌,掌中有一点儿糕点碎屑,往他面前凑了凑。 她结巴:“我还剩、剩了一点儿,舍不得分给猎人。师兄,给你吃。”江雪禾一怔:她来讨好他的吗? 江雪禾风帽摇了摇:“我不饿,你吃吧。”
他这般宽容,反让缇婴心中起疑。 因为自己不好好读玉牒的原因,害他们面对这么强大的无支秽。江雪禾与她素昧平生,怎么都不生气的吗? 莫非他也不是什么清白人士? 缇婴素来很坏,用坏念头揣摩别人,也十分心安理得。 她此时便问:“师兄,你一点都不惊讶,莫非你知道五毒林有无支秽?你难道是冲着它来的?”
江雪禾温静:“不算是。”
——他是冲着她来的。 不过五毒林此时情况危险,他又想了解自己这位小师妹的品性与本事,便暂时不想与她相认。 何况……在江雪禾想来,自己情况特殊,不便与人长日相处,与缇婴相认对她并没什么好处。待二师弟找来领走缇婴,自己功德圆满离开,实也没必要让缇婴知道自己是她的大师兄。 缇婴狐疑地瞪大眼睛,正要质疑。 江雪禾:“师妹,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是不是?”
缇婴一愣。 她想到自己的秘密……便压下不悦,点了点头。 缇婴将糕点碎屑塞到自己嘴里,嚼了个干净。 她甜脆的声音因为吃东西而闷闷的:“祸是我惹的,我不连累你。你就在山洞里好好躲着,我明日把陈大送下山,自己会解决那个无支秽的。 “等我结束,再来接师兄!”
江雪禾不动声色:“师妹打算如何解决无支秽?”
缇婴口气很大:“杀了它。”
江雪禾心想:凭你的三脚猫功夫吗? 难道她藏拙,师父有教给她厉害本事,她这两日并没有用出来? 江雪禾这般琢磨时,冷不丁抬目,隔着纱帘,望到了女孩儿剔透如墨玉的眼睛。 那双瞳眸波光盈盈。 她像一个乖极了的猫儿,窝在自己身边,骄矜地眨着一双惹人怜爱的猫儿眼……猫儿不求他办事,可眼睛盯着他。 江雪禾恍悟。 许是长日与人相交太少,许是太长时间没碰到活生生的人……自家师妹,总要哄着的。 江雪禾便顺着缇婴的意,说道:“杀它是应当的,但岂能让师妹一人奔波?你我一同进入五毒林,如今无支秽找上门,断没有我推责的道理。我愿与师妹共进退。”
缇婴果然喜欢他这个答案。 隔着纱帘,他都能看到她那双眼睛漾着粼光,明耀得像冰雪破水。 江雪禾移开目。 缇婴活了过来,歪理重新回到了她脑子里:“是这样的。祸是你我一同闯的,当然要一起面对。你也不是全然无辜……” 江雪禾忍不住倾身:“我也不是全然无辜?”
——她不仔细读玉牒,都能怪到他身上吗? 缇婴腮上沾着糕点碎屑:“两人一组一玉牒,是你非要将玉牒交给我。你自己不看,指望我看。纵然我看错了字,可难道你一点错都没有吗?”
江雪禾哑然。 缇婴用手指轻轻戳他手臂。 江雪禾垂目看她唇角:“我有错。”
缇婴吃惊地看他,自己都有点儿不自在。她咳嗽一声,专心处理眼下的事—— “师兄,你觉得这个陈大,是不是凡人?”
江雪禾瞥一眼被缇婴打晕、倒在地上的少年猎人。 他说:“应该是凡人。”
缇婴放下心:“我也觉得……” 陈大是凡人,她的计划才好实行。 这五毒林实在让人不自在……缇婴低着脸,小声:“你也是人,不是其他东西……对吧?”
江雪禾不解,便没吭气。 她补充:“因为之前有树皮妖冒充你。”
江雪禾明白了,他道:“我是人。”
缇婴放松仰头,姿仪端正的少年忽然弯腰,拂动风帽。袖子无意地擦过她唇角,揩去了糕点碎屑。 他声音如流沙:“坐累了,换个姿势。”
袖子与她脸颊,一触即分。缇婴一颤,指尖火灭,呆愣愣地跌在黑暗中。 江雪禾穿黑衣,戴风帽。缇婴年少,不懂什么叫“君子风流”。她只是在一瞬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在一瞬间想,他好像和前师父不一样。 二人一起坐在黑暗中,无声无息。 -- 缇婴的计划,简单且狠毒。 五毒林里的小妖怪们,都借助无支秽的力量活着。 如果陈大真的和追她的人勾结——她拜入玉京门的事,绝不能被搅和。她要借助陈大这个凡人,引出那些追踪她的人,把那些人引入五毒林,和无支秽的力量互相消磨。 追杀者死后,无支秽的力量耗损,她便要趁它虚,要它命——除掉无支秽。 不除掉无支秽,她和陌生师兄走不出五毒林。除了无支秽,玉京门会高看她一等,她可借助这般功德,拜到自己心仪的师父门下,学到真本事。 无支秽也许可怜吧……但她也很可怜。怜悯一个妖怪的事,轮不到她。 于是,天亮时分,陈大睁开眼,见到的便是笑脸相迎的小仙子。 小仙子柔声细语:“我与师兄商量,先送你下山,我们回去再对付无支秽。有我们在,无支秽应该不会拦你下山。”
陈大:“……发生了什么?”
缇婴道:“我的善良突然觉醒,觉得不能连累你一个凡人。我与师兄是逃不过无支秽的毒手了,但你还有生还的机会。”
陈大:“……” 他看眼风帽少年。 风帽少年只是长身而立,并不言语,似乎认同他那小师妹的说法。 陈大自然也没有第二条路走。 -- 三人出了山洞,江雪禾与缇婴二人,按照陈大的指路,走回头路,将陈大送出山林。 一夜之后,哪怕在白日,整个山林的天幕也灰茫茫一片。 鬼魅妖影在林间穿梭,时不时闪现,又时而偷袭,被缇婴打退。 缇婴心中暗沉:小妖在白日出现的数量变多了,力量也变强了,说不定再过一夜,那无支秽都敢当面出现了。 必须在今夜解决无支秽。 三人走在道路崎岖的山林中,听到诡异的歌谣。 好几次,红嫁衣被妖怪们抱着,陡然出现在路尽头;树枝后,血淋淋的花轿停在那里。 没有瞳孔的小妖们追着他们:“红绣鞋,血嫁衣,哭爷娘。坐花轿,颠一颠,山路崎岖夜又长,新娘莫要回头看……” 接不到新娘,花轿便一直跟随。 这番景象在白日都开始出现了,将陈大吓得脸色惨白。 缇婴也怕。 一片袖子伸来。 缇婴害怕突然伸来的东西,她一颤抖,但是这片衣袖不是那晚的树皮妖。 她听到师兄在后的声音:“莫怕。”
缇婴矫情起来:“我不喜欢衣袖。”
江雪禾默半晌。 缇婴牵着的,从衣袖换成了少年的手。 除了前师父,没人牵过她。 缇婴一呆,低头想看,衣袖却挡住了他的手——她碰到的肌肤好生粗糙,伤痕累累,和前师父不一样,和树皮也不一样。 他手掌拢着她,有些凉。缇婴手指乱动,想摸一摸,腕骨被他警告地拍一下……她心尖发烫,突然被脚下树枝绊一跤。 江雪禾轻声:“好好走路。”
缇婴嘀咕:“我也不喜欢你的手。”
江雪禾沉默。 缇婴:“等我们出了五毒林,我给你找药膏,你手上的伤就能好啦。”
江雪禾怔一下,默然无话。 树林中只听到簌簌落叶、脚步声。 陈大牙酸,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看这对师妹:他该不会碰上一对小情人了吧? -- 果真,无支秽只拦他们往前走的路,不拦回头的路。 二人将陈大一路送到了山脚,山路当真出现,蜿蜒向山外。 缇婴跟陈大告别,却在陈大转身离开时,快速将一符纸拍入了陈大的后背——这是一道“分影符”。 分影符可以贴在人身上,当这人见到其他人时,分影符便会带着缇婴的气息,追上其他人,从而让缇婴掌握他们的行踪。 缇婴这道符学的不算熟练,但有五毒林环境的遮掩,应该能瞒过那些人。 陈大如果真的跟追杀她的人是一伙的话,那些人知道她有可能死在无支秽手中,便一定等不及,会忍不住进五毒林。毕竟,那些人想要得到她,而不是一具死尸。 许是缇婴的面色阴郁了些,江雪禾发问:“师妹?”
缇婴当即抬脸:“师兄,我们去做其他布置,好对付……唔唔。”
他想她说的应当是“无支秽”,只是她怕妖怪听到,才不开口。 -- 缇婴领着江雪禾,在五毒林转悠。 江雪禾护阵,对付偷袭的小妖;缇婴则在好几个地方布阵,说是到夜里,这些阵法作用出来,会帮她杀无支秽。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深林中,缇婴松了口气。 好啦,等解决了追杀者后,她就得杀无支秽了。缇婴知道自己的本事,想杀无支秽,她只能用自己最有天赋的那门术法——“大梦咒”。 但是读了玉牒后,缇婴知道山中妖怪都被无支秽统御,她生怕自己召不到足够的……灵。 抬头看看天色不算晚,缇婴吞唾沫:不如,趁着天亮,开法眼看一看灵的数量是否足够? 白日见灵……应该不会像夜里那般吓人吧? 缇婴偷偷落后江雪禾几步,自我鼓励半晌,她念咒掐诀,开了法眼,硬着头皮向天地间的气望去—— 秽息与鬼气如洪水般呼啸,包裹住前方的江雪禾。 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无数鬼趴伏着,跟随着,贴着那少年。当法眼打开,黑雾瞬间吞没少年。 万鬼横行,或木然或疯狂,或森寒或幽怨,数量繁多,足够盖住一方天幕。黑压压的鬼气下,唯一不变的,是他们步步紧逼,追着江雪禾不放。 江雪禾行走间,就是一个大型的鬼物衣架子。 在重重叠叠的鬼影黑雾包围下,缇婴连他一片衣袖都看不清了。 -- 缇婴全身血液冻结——你不是说你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