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绣第一次来到兰坪合水村之时,未来会有怎样的光景,她是无法预料的。 那时她甚至不知道,她今后的研究范围是什么,只是随着追逐母亲普米族研究的遗愿,满腔热忱地来到这里。 机缘巧合,杨国安主持的那场丧葬仪式成了她在普米族聚居地观察到的第一场仪式,“给羊子”也因此成为了她做普米族调研的起点。 可她哪里想得到,这个起点一直没能有后悔。在那之后的五六年里,她研究了羊头琴、“搓磋”舞,了解了当地的申遗工作,亲历土风计划的发起与发展,却唯独没有能够完成“给羊子”仪式的调研。 那最重要的《指路经》,她更是了解甚少。 杨国安是她唯一可以找到的突破点。 这么多年来,杨国安对她爱理不睬,最近却转了性。 将云绣叫到家里,没说多少话,拿出一个页面翻得已有破损的本子,递给云绣:“你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云绣不明所以,翻开时,看到本子上密密麻麻的,手写着一段一段的文字。 都是汉字,每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不解其意。 云绣抬头,疑惑道:“这是唱经吗?”
普米族没有流传至今的文字,会汉字的人便用与普米话字音相近的汉字做笔记,只解读音,不看字意。 “这只是其中一本。”
杨国安说道,“还有两本。”
云绣又问:“是平时唱的经?”
可她觉得与她之前看到过的唱经不同。普米族日常唱经的内容,云绣这么多年来搜集了不少,反复地看,有些内容她是记得的,和这本子上写的都不一样。 杨国安顺着一张椅子做下去,抬手指了指云绣手里的本子:“这是《指路经》。”
云绣一时没缓过思绪来。 待她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惊又喜,笑颜不禁绽开:“杨老爹你愿意给我讲‘给羊子’和《指路经》了?”
杨国安“哼”了一声,说道:“这么几年来,你不就是想找这个东西?我给你还不好?”
云绣点头:“好,很好的。”
她又翻了翻,手有些颤抖,或许一时还缓不过来,仿佛像一场梦一般。 “你愿意给我讲《指路经》?”
云绣烦了一会儿,抬头去问杨国安,若是他不亲自为她讲解这些用汉字发音标注的普米族经文讲的是什么,怕是其他人也无法完全解读出来,毕竟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标注习惯。 杨国安扬起下巴,问云绣:“我不讲,你看得懂?”
“看不懂。”
云绣倒是挺老实的,软下脾气来,“杨老爹你教给我好不好?”
杨国安静地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云绣的问题,倒是提起了其他的事情:“你和那些人刚来我们村子的时候,我很讨厌你们。我觉得,你们把我们当成工具一样。你们说对我们的文化感兴趣,为什么感兴趣?哪些方面感兴趣?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因为外面的人没见过我们这里的东西,很好奇,你们要是能写出去,就能得到很多人的关注。”
“你们真的是在关心我们的文化?在关心我们怎么保护文化吗?我看未必。有个词叫沽名钓誉,你们就是为了那一点点名誉,什么谎都能撒,能站在我们面前,骗我们说,你们是为了我们的文化。我个人是非常不喜欢你们这种做法的。”
云绣没有去反驳杨国安的说法,一定程度上,她来合水村做调研,初衷并不是为了合水村的发展,她就是来做学术调研的,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继续自己的理想,配合冯华通进行课题研究。 她那时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单纯想进行学术研究。那时的她空有个人理想,却还未明白个人也该担起社会理想与责任。 杨国安见云绣不说话,眸光闪了闪,在她身上逗留片刻,又说:“或许,你和他们也是一样的,就是为了做你大学的任务。但至少你和他们有不一样的地方,你不像那个姓蒋的,干涉我们的事情,也不想那些电视台的人,不负责任出去乱说话。”
“上次杨木胜病重,你来找我过去给他念经,我很奇怪你居然相信这个。后来我就知道了,你不是相信这个,你只是尊重我们。就冲这一点,我可以把我们的一些东西告诉你。”
“我也是个要死的人了,我死了以后,这些东西不知道能传多少下去。我不是没教给那几徒弟,但我知道他们和你不一样,他们只能口口相传,把这些东西传下去,会流失很多,会弄错很多。你可以写书,可以出版,你的书出版了,我们普米族的《指路经》就能够一直留下来。”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会把我给你讲的,一字一句都记录下来?”
杨国安问得很郑重,云绣没有立时作答,仔细思考过后,回道:“我承诺你,如果我能出版著作,一定将‘给羊子’仪式和《指路经》的所有内容附录在文后,即便这一本做不到,下一本、下下本,都会继续尝试,直到把全部内容都出版了。”
“给羊子”与《指路经》同非遗代表名录不同,无法进行官方的资料存档,也无法进行抢救性拍摄录档。杨国安一旦过世,他所掌握的普米族传统文化资料便缺失了最重要的解读权威,即便有其他祭师接受他的教授,习得许多内容,但口口相传的方式,怎么都会流失掉一些内容。 这就是杨国安愿意将“给羊子”和《指路经》悉数向云绣讲解的原因。 云绣亦明白这一点,给了杨国安那样的承诺。 杨国安沉思了许久。 许久。 他看着屋外的太阳坠入山间,知道他总有一天也要如这太阳一样沉落,就算留下一点光,也终会被黑夜吞没。 万事万物,有始便会有终。 人的生命更是如此。 那些生前舍不得的、放不下的,认为如珍如宝的东西,谁又能预料后人会怎么对待它们?或是珍视,或是抛却,都不是死去的人能够左右的了。 最后一缕阳光消散在西边时,杨国安终于开口了:“好,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你明天早上来找我。”
云绣郑重地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