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云绣听闻冯华通又一次手术住院,急急忙忙赶往北京。
这是冯华通第二次手术了,上次手术之后,休整大半年,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这又进了医院。 “我看啊,我真是不得不服老了。这余生啊,怕是要成药罐子了,再也做不了田野了。”冯华通靠在床头,看着云绣,自嘲道。 云绣红着眼睛,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冯华通并不需要安慰的话,她需要的是有人将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云绣给冯华通削了个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小碟子里。冯华通吃了两块,将碟子搁在一旁,与云绣说道:“合水村修路那篇文章我看了,你做得很好。合水村那边情况怎么样?”
“前几天和晓光给我打电话,说已经开始修路了。那条路不好修,估计要大半年才能修好的。”
云绣回道。
冯华通点了点头,想到了些事情,问云绣:“你说的这个和晓光,就是参加土风计划的年轻人吧?他现在怎样?还在跟着蒋陵外出演出?”土风计划的事情,云绣一直与冯华通保持交流,最近几个月冯华通身体不佳,才说得少了些。 云绣说道:“土风计划可能进行不下去了,合水村的村民已经不信任蒋陵,他干涉合水村事务太多,引起反感,怕是要结束了。他从村子里培养了两位年轻姑娘,想带她们到北京发展,不知道后续会怎样。”
“这样……”冯华通略加沉思,“其实蒋陵与土风计划的出发点是很好的,实施起来走得偏激了,哎,可惜了。”
叹了声气,冯华通又与云绣聊起她最近的研究情况,听下来后,还算满意。云绣心里盘旋着舒隐月的事情,她一直在思考如何与冯华通开口。 冯华通似乎看出她欲言又止,便说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云绣心想,总要与冯华通说的。 便开口道:“隐月到贵州去工作了,进了高校,可以带民族学的通识课。”
舒隐月工作找了一圈,四处碰壁,最终选择背井离乡,带着小茉莉去了贵州。地理位置是偏远了一些,可至少是个稳定的工作,待遇也算不错。 最好的,是这份工作与舒隐月所学相贴,她以后的人生,总算回归到最终的轨道上了。 冯华通沉默了片刻,云绣辨不出她的情绪。 好一会儿,冯华通点点头:“嗯,贵州也挺好的,师范学院的民族学研究也不差。”
云绣捕捉到冯华通话里的字眼,惊讶:“冯老师,您怎么知道隐月去了师范学院?”
冯华通不说话了。 云绣这下明白了,舒隐月之所以能够找到这份工作,很大可能是冯华通帮了忙。 舒隐月的学历并不差,可她耽搁了这几年,在应聘中总会落于下风,现在的硕士毕业生越来越多,在年龄上舒隐月更不占优势了。可师范学院还是招了舒隐月,起初舒隐月与云绣都以为是走了运气,原来不是运气,是冯华通在后帮忙。 冯华通叹了口气:“我是听江申说的。隐月……她是怕来找我对吧?她当年退学,我是很生气,不过她过得这样不好,我又怎么会不管?真是个傻孩子。”
“我会和隐月说的。”
云绣说道。
冯华通摇头:“不了,别说了吧,她心里会不好受的。”冯华通默了一会儿,转了话题:“云绣,现在你已经成为一名真正的民族学者了,这很好……很好。”
冯华通倍感欣慰,眸光里似有千言万语,却无需说出来。 正值傍晚,冬日北京的晴天,晚霞也很美丽。 冯华通看着天边的云,忽而笑起来:“云绣,你果然是人如其名,你的未来就像这彩云一样,如锦如绣,你将来,一定会前程似锦绣。”
云绣微怔,而后笑起来:“我妈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天边都是像锦绣一样的晚霞,所以她给我取名绣,希望我前程似锦绣。”
“是吗?很好的期望。”
冯华通说道,“你很少提起你父母,只听你说过,你妈妈很早就去世了。”
云绣向来很少与人提起她的家庭,冯华通也不喜欢打听人的隐私。 云绣点头:“是啊,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她是……” “老冯,饭给你打回来了。”
林教授正巧回来了,拎着保温盒回来,“云绣,要不要一起吃点?”
云绣摇头,看看时间,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不耽误冯老师休息。冯老师,我明天回昆明,等有空了,再来北京看您。”
“我个老人家有什么好看的。”
冯华通笑起来,“你专心做你的研究,好好带课。还有啊,你和小越谈了这么久的恋爱了,该给人家一个交待了。”
云绣一怔,抓抓头发:“冯老师,您这说的……好像我不准备对他负责一样。”
“那可不是?”
冯华通笑眼看她:“有句话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波澜莫测,今天哪里知道明天的事。所以就要好好把握今朝。”
云绣点头:“好。”
冯华通眼光一闪,抬手摆摆,叫林教授过去,说道:“老林,上次你不是带了几本资料来?整一整,让云绣带回去吧。”
她看向云绣,解释道:“以前朋友送我的一些普米族资料,现在市面上买不到了。一直压在床底,前些日子刚翻出来的。我以后啊,大概也用不上了,你拿去,看有没有需要的。”
云绣谢过冯华通,从林教授手里接走了那几本资料书 回宾馆的公交有些空,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客流不多。 云绣坐在后方座位上,靠着窗户,百无聊赖时翻开了冯华通给她的资料书。 书页已然泛黄,装订亦是老式的。 赠吾友白树。如念。 白树,如念。 云绣的眼皮跳了一下。 夜色渐沉,住院部的探视时间已过。 月色透过夜色,想给予黑夜一些明亮。 云绣站在住院部大楼下,抬手擦了擦眼泪。 原来,母亲的好友竟是离自己这么近的人。这些年来她也曾疑惑过也曾怀疑过,可没捕捉到可靠的信息,便也不再往这方面猜想了。 毕竟,两人天南地北,冯华通未明确提起过莫如念,云绣也未提起过她的母亲。 探视时间已过,云绣时进不去了,这倒是让她冷静下来,不准备急着去问冯华通了。 今日离开病房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云绣出门时转过身去看冯华通,林教授正扶着她喝水,她仍不忘念叨:“云绣她有时候就是太感情用事了,这样很好,也不好。说实话,这次合水村的事情,我都替她捏一把冷汗,她怕是触碰了某些人的利益的,还好有人给她保驾护航。我看,她还要再历练几年,才能站稳脚跟啊。”
林教授嗔怪她:“你啊,别成日操心这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的学生也自有你学生的造化,医生都说了,叫你静养,再来一次手术,你怎么受得了?”
…… 云绣吸吸鼻子,她想,要是此时她告诉冯华通,她就是莫如念的女儿,冯华通只怕更会放不下心来,冯华通的身体又怎么能好起来? 云绣想起冯华通曾与她说,过去爱喝普洱,好友常给她寄普洱茶,只是后来好友过世,就再也不想喝普洱了。 冯华通总说她感情用事,冯华通自己又何尝不是感情用事? 来日方长,不急于这一时。